有一回我伏在他的膝蓋上,一不留神便睡了過去,然而當我一覺睡醒仰臉一看,卻發現黎翹仍一動不動,枯坐出神。
他未卸妝,鬢邊發白,病容憔悴,眉頭淺淺蹙著,薄唇輕輕抿著。我聽見他饒動感情地輕念台詞:遠出塞外,孤身闖營,便是“十去九不回”……你……你當真……
言罷,一行淚打落臉頰。
我便伏著不敢動了,唯恐擾了這情深不壽的將軍。
“賤妾不敢奢求將軍念及昔日恩情發兵營救……隻不過將軍英雄蓋世人間無匹,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易如反掌,而今深入敵營救一個褓中嬰孩,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遠出塞外,孤身闖營,便是‘十去九不回’……”窗外雪似鵝毛,他止不住周身輕顫,連連輕咳,一雙灰色眼眸若隱若現噙有淚光,“你……你當真……”
導演喊“哢”了以後,劇組上下直呼“完美”,唯獨黎翹仍未出戲,他眉頭緊鎖眼眶泛紅,靠十分鍾的沉默之後,我聽見他對導演說,這條有點過了,再來一條。
若在熒幕上看見這樣生離死別的場景,你定會覺得特酸,特矯情,但在現場親眼所見,那種感動無以言表。黎翹演得真好。他一落淚我也想哭,隻是我哭不出來。造雪機連著工作了幾個小時,可超過四十攝氏度的攝影棚實在熱得人夠嗆,我身體裏的水分已被完全蒸幹,我流不出淚來,一眨眼就往外掉鹽花。
這天拍攝十分順利,劇組收工得早,劇組裏的藏族群演們與幾位主演共同完成了一場戲,他們高興,喊著,唱著,然後就跳了起來。
青海湖的天比北京的寬,夜似一道幕簾扯下來,天地一色之後便顯得更寬了。
藏人能歌善舞名不虛傳,他們一個個舞姿雄渾又舒展,飄忽又靈動。我被他們的歌聲與舞蹈勾得心癢,不待征得黎翹同意,便加入了那幾位穿著藏袍的青年當中,與他們一同跳舞。他們的舞蹈我沒跳過,但跟著他們的步伐學得很快,學會以後我又技癢,即興添加了一些我自己擅長的動作。
藏族青年本來與我同圍成一個圓,但不知不覺間他們竟變換了隊形,開始以我為中心旋轉。又不一會兒,幾個一直在一旁笑著的藏族女孩也加入到我們當中,她們翩翩甩起長袖,她們以藏語齊聲歌唱。
跟了一個多星期的劇組,這卻是我入青海湖以來最痛快的時候。攝像機對準的地方,黎翹是眾星拱月的絕對主角,我曾在某一刻為自己感到卑怯,但攝像機外,有年輕舞者相佐,有天籟歌聲繚繞,我終於相信我如良金在鎔,如好玉在璞,我一點也不遜於這位爺。
“你的新助理舞跳得不錯啊!”我自得其樂同樣耳聽八方,聽見不遠處的副導演誇我。
幾個跳躍旋轉間,我與黎翹四目相視,在小片刻以目光互相肮髒地舔摸啃吮之後,他微笑說,豈止不錯,他是最好的。
藏人同樣好客,我受邀去一位小夥兒那兒喝酒,黎翹本不屑湊這種熱鬧,非被我涎著臉皮拽了過去。
有酒有肉有星光萬鬥,我與那些藏族群演席地而坐,舉杯豪飲之後立馬成了朋友。
黎翹從頭到尾不熱情,但不熱情歸不熱情,他也沒拂袖就走,不吃肉倒喝酒,偶爾插兩句話,也算入鄉隨俗。
外頭人聲更寂,一位英俊的藏族青年端起碗來向大夥兒敬酒,他亮開嗓門,以藏語開唱,歌聲如一聲清嘯,起於夜色,又隱於夜色。
“他唱的什麼?”黎翹問。
另一青年將這歌詞解釋給我們聽,說,吃最香的肉,喝最濃的酒,睡最心愛的姑娘。這是人世間最好的事情。
這個時候我正試圖用藏刀割下一塊難纏的肉,而黎翹正欲將杯中的青稞酒一飲而盡,於是我們不約而同看了對方一眼。
我們沒那麼饑渴,十來天清心寡欲的日子原也過得自在,這下突然饑渴得不得了。狗仔無孔不入,我們不敢以天為蓋地為席地“野戰”解決,隻得忍耐著襠裏的脹熱,一路火急火燎地往酒店趕。
我們要去幹這人世間最好的事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