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問範家人嗎?好像是為了方便家裏人照顧,小離被上海的醫院安排搭飛機送回了北京,現在就在淮仁醫院裏。小離她爸媽倒也想得穿,逼人老師拿了十萬塊錢當醫藥費,自己去新馬泰旅遊散心啦!”
來不及進屋歇一歇,我急急忙忙趕去淮仁醫院,向住院部的護士問了範小離的病房,就一步不停地把自己送進去。
病房裏人頭攢動,而我一眼就看見老娘皮坐在病床前。她穿著一件真絲刺繡的民族風長裙,散著頭發,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她的背脊挺得筆直,神態、氣質與她戴在腕上的青白玉十分吻合。
記憶裏老娘皮很少散開頭發,除了跳《醉死當塗》的時候。跳那支舞時的老娘皮無疑是她最美的時候,她的臉像古畫上才有的美人,她的頭發又長又黑又密,隨著她折腰、翻轉的動作時常委在地上——她如此投入又如此嚴肅,好像她正以生命進行一場宣誓,好像她跳的不是《醉死當塗》,她跳的是善,是美,是自由,是永恒。
但此刻這張臉形容有些憔悴,頭發也稀薄不少,左半邊頭皮露出大片鮮嫩的粉色。
我覺得她仍然很漂亮。
一個年輕護士來換點滴瓶,跟老娘皮聊了兩句與天氣相關的閑話,一雙秀氣的眼睛始終在老娘皮臉上遊走。我想她肯定不是頭一回見到這位年紀與自己長輩相近的女人,但明顯還是露出了被驚豔到了的表情。
“您女兒跟您長得真像。”小護士似乎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不妥,又慌慌張張補上一句,“主任說恢複得挺樂觀的,您放心,很快就會醒的。”
這裏的護士都以為老娘皮是範小離的親媽。老娘皮也不否認,她以微笑置之,隨後抬臉看見了我。
在我開口前,老娘皮先接了一個電話,聽她們談話的口氣像是房產中介。老娘皮這人何止不擅於坐地起價,簡直直白到了骨子裏,她說自己急著用錢,希望對方能盡快找到買家。
掛了電話以後,老娘皮也不看我,她絞幹了熱毛巾,給範小離擦了擦胳膊。
“我見你的頭一回就覺得,你這丫頭的骨骼生得好,天生就是跳舞的好材料,可你偏偏也懶,這點你駱冰哥比你強……”老娘皮將那條細白的胳膊擱回床上,抬眼看了我一眼,“其實你的駱冰哥小時候也跟你一樣,以為自己花花腸子比誰都多,所以我就想了個法子治他,我罰他光著膀子在大雪地上掰腿,他凍慘了,一直哭,一直罵,到後來眼淚全都凍在了臉上,一張小臉跟像鑲上了寶石似的,一碰就揪心的疼——你問問他,是不是這樣?”
“老師……”我喊了老娘皮一聲,便已哽得說不出話。
“後來我問過她要不要上醫院,隻怪我一直都是這樣的急脾氣,這丫頭被唬怕了,非咬著牙就跟我說沒事兒了,不疼了……”視線重新垂落於範小離那張眼眸緊闔的臉,老娘皮俯下身,輕輕伸手撩了撩她的額發,“其實一定是疼壞了吧,她那時滿頭的汗,一張小臉兒煞白煞白……”
“老師……醫生怎麼說?”
“不管醫生怎麼說,我不信這麼聰明漂亮的孩子醒了就傻了,花多少錢也得讓她重回舞台。”老娘皮再次挺直了背脊,她在對小離說,又似在對我說,她說,跳舞的人還有什麼苦吃不得,跳舞的人從不放棄。
老娘皮問我,有人來請我出任戲劇《遣唐》的舞美指導,是你托的人吧?
我不知這個時候她怎麼會提起這茬,點了點頭。
你不在北京的時候,那人又來找了我一回,多多少少跟我說了一些你的事情。老娘皮望著我,又問,我現在答應不晚吧?
這是大悲大苦中唯一的好消息,我忙不迭地點頭,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又被老娘皮打斷了。
老娘皮跟我談了一個條件,她會出任《遣唐》的舞美指導,可她希望我答應顧遙,出演那部舞蹈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