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病皇帝早朝生妄症 美貴妃銜恨說孌童(2 / 3)

高拱說:“皇上病剛有好轉,千萬不要發怒,恐傷聖懷。”

隆慶皇帝頹然不答,過了好一會兒,才長歎一聲說道:“什麼事都沒有,隻是內官壞了,先生你怎麼能知道。”

說畢,隆慶皇帝仍然拉著高拱的手,走進皇極門,下了丹墀。

“上茶。”隆慶皇帝喊道。

此時依然是天低雲暗,站在這皇極門內空蕩蕩的廣場上,身上仍感受到北風中的颯颯寒意。近在咫尺的皇極殿外,文武百官早已列隊站好等著朝見。現在,他們都看到皇上和兩位輔臣站在廣場上,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禁不住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時,內侍搬來一把椅子,北向而設,請皇上落座。隆慶皇帝不肯坐,內侍又把椅子車了一個方向,朝向南方,隆慶皇帝這才坐了下來,但他拉住高拱的那隻右手,卻一直不肯鬆開。

內侍又把茶送了上來,隆慶皇帝伸出左手接過茶杯,喝了幾口,這才長出一口氣,對高拱說:“現在,我的心稍微安寧了些。”

說著,隆慶皇帝站起身來,由東角門穿過皇極殿與建極殿,走到乾清宮門。一直被隆慶皇帝拽著衣袖的高拱,這時停下腳步。

“走。”隆慶皇帝催促。

“臣不敢入。”高拱說。

乾清宮屬於皇帝的生活休憩之地,稱作後宮,也叫大內。後妃宮娥都住在裏麵,除了內侍,朝廷命官一概不得入內。

隆慶皇帝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說:“送我!”

既然皇上這樣堅持,高拱也隻得遵旨行事,和張居正一直陪著隆慶皇帝走進乾清宮,進入到寢殿。皇上坐到禦榻上,右手仍牢牢地抓著高拱。

當皇上由兩位閣臣陪同不入殿早朝而逕直走回後宮時,百官們便感到事情不妙。開國元勳成國公朱能的後代,第六代成國公朱希忠也在早朝的行列中。所有官員中就他的爵位最高。為了探個究竟,他便尾追而至,在乾清宮門口趕上了他們,一同進了寢殿。

隆慶皇帝剛坐定,朱希忠和張居正便一齊跪到榻前磕頭。高拱因為被皇上拉著手,想磕頭膝蓋不能著地,身子一歪一歪的,顯得局促不安。隆慶皇帝見狀,就鬆開了手。

三個人磕頭問安畢,隆慶皇帝也不說什麼話。三個人便知趣地退了出來,卻也不敢走開,隻是在乾清宮門外的值廬等候。

不一會兒,有內侍出來傳旨,讓兩位內閣大臣重入乾清宮。

隆慶皇帝仍坐在剛才的那乘禦榻上,神色安定了許多,隻是兩頰依然通紅,眼光也顯得呆滯。他對兩位大臣說:“朕一時恍惚,現在好多了。自古帝王後事,都得事先準備,卿等務必考慮周全一些,照章而行。”

說畢,示意二位大臣退下。高拱趕緊伏奏:“臣等遵旨,隻是還有一件要緊事,須得請示皇上。”

“何事?”隆慶皇帝問。

“昨天,臣已將慶遠前線傳來的八百裏快報傳入宮中,原定今日早朝廷議,對叛民首領韋銀豹、黃朝猛等,是撫是剿,兩廣總督是否換人,廣西總兵俞大猷是否降旨切責,還請皇上明示。”

隆慶皇帝不耐煩地把手一揮,嘟噥道:“朕也管不得許多了,你就替朕擬旨吧。”

“臣遵命。”

高拱亢聲回答,並下意識地看了看跪在身邊的張居正,然後一起走出乾清宮。朱希忠還沒有離開,見他們出來,連忙迎上前焦急地問道:“請問二位閣老,皇上有何吩咐?”

高拱陰沉沉地回答:“皇上讓我們考慮後事安排。”

就在隆慶皇帝還在皇極門前的禦道上鬧騰時,住在慈慶宮裏的陳皇後也已起了床,近侍的宮女剛剛幫她梳洗完畢,慈慶宮裏的管事牌子邱得用就進來稟報,說是李貴妃帶著太子爺向她請安來了。

陳皇後走進寢房隔壁的煖閣,隻見李貴妃母子二人已經坐好了等她。她剛進煖閣的門,李貴妃就連忙站起來朝她施了一禮,然後牽過身邊的一個小孩兒,對他說道:“給母後請安。”

“母後早安。”

小孩兒聲音脆得像銀鈴,說著撲嗵一聲跪了下去。

“哎喲,快起來。”

陳皇後疼愛地喊了一聲,拉起小孩兒,一把攬到懷裏。

這孩兒便是當今太子,已滿九歲的朱翊鈞。

陳皇後今年二十八歲。隆慶皇帝還是裕王的時候,娶昌平的李氏為妃。李妃不幸早年病故。裕王又續娶通州的陳氏為妃,這陳妃就是如今的陳皇後。而李貴妃則是當年選進裕王府中的一名宮女。由於聰明伶俐,被一向喜歡女人的朱載垕看中,一次酒後,拉著荒唐了一回。沒想到就這一次,朱載垕再也離不開這位宮女了。這位並非天姿國色的女孩子,身上自有一股與眾不同的非凡吸引力,陪著嘮嗑子能讓你滿心喜悅,陪著上床能讓你銷魂。自從有了她,朱載垕隻恨白天太長,夜晚太短。過不多久,這位進裕王府不到一年的宮女就懷孕了。陳皇後雖然地位崇高,無奈肚子不爭氣,到現在仍沒有生育。而這位宮女卻為朱載垕生下了頭胎貴子。母以子貴,於是從地位低下的都人晉升為太子妃。當了妃子後,她又為朱載垕生下了第二個兒子,這就是後來的潞王。朱載垕登基後,元配夫人順理成章被冊封為皇後,而這位生下太子的妃子也就被冊封為貴妃了,其地位在眾妃之上,僅次於住在慈慶宮中的陳皇後。

自古以來,後宮爭寵,常常鬧得烏煙瘴氣。皇上就那麼一個,可是在冊的皇後嬪妃少則幾十,多則上百,還有數以千計的宮娥彩女,一個個冰清玉潔,國色天香。這麼多的粉黛佳人,皇上哪裏照顧得過來?於是,需要溫存,需要體貼的這些年輕女人們,便在那重門深禁之中,為了討得皇上的歡心與寵愛,不惜費盡心機,致對手於死地。這脂粉國中的戰爭,其殘酷的程度,並不亞於大老爺們設計的戰陣。紫禁城看似一潭死水,但在歲月更替的春花秋月中,該有多少紅粉佳人,變成永不能暝目的香豔冤魂。遠的不說,就說隆慶皇帝的父親,前一朝的嘉靖皇帝,一日躺在愛妃曹端妃的被窩裏,被曹端妃身邊的宮婢楊全英闖進來,用一根絲帶勒住了脖子。虧得方皇後趕來救駕,才僥幸免於一死。嘉靖皇帝驚魂甫定,聽說方皇後已傳旨把楊全英連同曹端妃一塊兒殺了。嘉靖皇帝明知這事兒與心愛的曹端妃沒有牽連,但方皇後自恃救駕之功,稍帶著除了自己的情敵,叫你有口難言。嘉靖皇帝因此理解了女人的狠毒,長歎一聲,就搬出了紫禁城,住進西苑。從此再也不肯回來。

後宮的矛盾,多半集中在皇後與貴妃的身上。可是,隆慶皇帝身邊的陳皇後與李貴妃,給外人的印象是相敬如賓,好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姐妹。因此,宮裏宮外的人,都稱讚她們賢慧。這裏頭起關鍵作用的,還是李貴妃。起初,看到隆慶皇帝寵愛李貴妃,陳皇後心中多少還是有些酸溜溜的。等到李貴妃生下太子,陳皇後的提防之心更加明顯了。李貴妃早就看出了陳皇後的心思。她並不計較,無論人前人後,從不說陳皇後一句壞話。隆慶皇帝登基後,按理陳皇後應住進坤寧宮,但因她多病,自己要求別宮居住,因此被安排住進東院的慈慶宮。李貴妃住在西院的慈寧宮。年複一年,每天早晨,李貴妃都帶著太子到慈慶宮來給陳皇後請安。長此以往,麵對李貴妃這一份知情達理,安份守己的誠摯,陳皇後那一點戒備之心、妒忌之情也就煙消雲散了。兩人真正成了好姐妹,什麼體己話兒都往一塊兒說。

這會兒,陳皇後把朱翊鈞攏在懷裏,握著他的小手兒,心疼地說:“天這麼冷,應該讓孩子多睡一會兒。我早就說過,你這早晨請安的客套,應該免掉。”

“老八輩子的規矩,若是在我頭上免掉了,後頭的人,豈不把我當成罪人。”

李貴妃笑盈盈地說。她不是那種妖豔的美人,但楚楚風韻,眼波生動,一顰一笑,顧盼生姿。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一個既有魅力又有主見的女人。

陳皇後比李貴妃大兩歲,雖然看上去身體欠佳,但端莊美麗,自有一股雍容華貴的氣質。聽了李貴妃的話,她淺淺一笑,又勾下頭,逗懷裏的小太子玩。因為自己沒有生育,小太子又聰明可愛,陳皇後也就特別喜歡他,疼愛得倒像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

“鈞兒,昨兒個讀的什麼書?”陳皇後問。

“《論語》,讀到最後一節了。”朱翊鈞覺得這位嫡母比生母隨和得多,因此,也很願意和她搭話兒。

“喲,孔聖人的書,都讀到最後一節了。”

陳皇後嘖嘖連聲。她手邊的茶幾上,就放著一部《論語》,這是特為朱翊鈞準備的。

“鈞兒,背一遍給母後聽。”李貴妃一旁說。

陳皇後拿起《論語》,翻到最後一節,朱翊鈞離開陳皇後的懷抱,在屋子中央站定。朗聲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