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怒馬如龍舉城爭睹 盛筵巧諫循吏佯瘋(1 / 3)

張居正懷著好奇心,隨錢普來到驛站的後院。當看到院子當中停放的那乘大轎時,他禁不住吃了一驚。這乘大轎比普通轎子要大好幾倍,就是他現在坐的十六人抬大轎,與它相比,也是小巫見大巫。轎四周的錦欄,雕有百鳥百花圖案,一喙一羽一枝一葉,莫不色彩斑斕栩栩如生,轎頂用燦若金線的細蔑絲密密編織而成,外麵再罩以防水的明黃油絹,轎頂飛卷如曲麵屋頂,四角牙簷峭拔,各踞有一隻金鳳展翅欲飛。頂簷之下是一圈高約一尺的垂幔,亦由華麗的黃緞製成,和風之下,幔上綴飾的猩紅絲絛微微擺動,如絲弦上拂動的纖纖玉手,令人遐思陡生。垂幔半掩之中,是白絹輕敷的花格明窗,兩邊各有四扇。驚豔的窗花,卻是遠近聞名的當地藝人的剪紙。

看罷這乘轎子的外觀,張居正覺得它器宇軒昂華貴脫俗。接著,錢普又請他進轎察看,當他踩著雕花轎凳上到轎子裏頭,轎屋的一應規製陳設更讓他驚訝。這轎屋一進兩間,外間擺有書案,案上有紙筆墨硯,案幾兩旁,各站有一名十五六歲的水靈靈的妙齡少女。裏間較小,僅擱一張床,權作倦臥的熏香蘭室。頂上都是別具匠心的彩繪,腳下鋪的是加厚的猩紅地毯,踩上去柔柔軟軟沒有一點聲音。張居正裏裏外外上下左右看過,最後眼光落在兩個小姑娘身上,他問站在左邊的一個:

“你叫什麼?”

小姑娘蹲了個萬福,緊張答道:“玉琴。”

“你呢?”張居正又問另外一個。

“玉意。”

“啊,一情一意,金玉班稱,”張居正隨口開了個玩笑,他腦海中忽然閃現出玉娘的倩影,心下一陣惆悵,遂又問道,“你們不像是本地人。”

“啊,她們兩個是卑職老家人。”錢普代為回答。

“哪裏的?”

“蘇州。”

“啊?”張居正心中像被撣子拂了一下,因為玉娘也是蘇州人。他再仔細打量這兩個女孩兒,都嫋嫋婷婷十分可人,特別是玉琴,低眉抬眼之間盡現嫵媚,似乎從她身上可尋到玉娘的影子。張居正不免心有所動,又問,“蘇州女孩兒,怎麼跑到真定府來了?”

錢普答:“玉琴與玉意兩個,本是卑職賤內房下使喚的丫頭,賤內好一點琴棋書畫,倒把她們兩個都調教出來了。卑職這次帶她們來,是讓她們一路照顧首輔大人,權當書童之用。”

張居正聽罷倒沒有推辭的意思,隻是笑著問玉琴:“長途顛簸,你受得了這個苦嗎?”

玉琴答道:“這大轎平穩,坐在裏頭像呆在家裏,苦不到哪裏去的。”

張居正下得轎來,又圍著大轎轉了一圈,他心中對這轎子著實滿意,一來是可以在轎上處理公務;二來倦了也有個睡覺的床鋪。但如此龐然大物,路上方不方便?便問錢普:

“這乘轎子得多少個人抬?”

“三十二個。”

“方便嗎?”

“方便得很,”錢普說著一拍巴掌,命令在一旁垂手侍立穿著一色號衣的三十二名膀大腰圓的夫役,“你們抬起轎來,在這院子磨兩個圈兒給首輔大人看看。”

眾夫役得令一齊上前各就各位,領頭的喊一聲“起轎”, 夫役們腰板一挺,起步在院子裏磨了兩圈,那轎子不閃不跌非常平穩。張居正笑道:

“三十二人抬大轎,自古未曾有過,這是你錢普的創建。”

得了讚揚的錢普,心裏頭樂滋滋的,他一臉巴結的神氣,閃了張居正一眼,半是吹噓半是真情地回答:

“卑職乍一得到首輔南歸的消息,頭一個念頭就是這兩千多裏路途,該要受多少顛簸之苦,便大膽設想製作一乘轎子,既可批閱公文又可臥床休息。於是從蘇州找來幾個匠人,商量著製作出這乘大轎來。”

“為何要請蘇州匠人?”

“大凡技藝之事,非江南莫屬,而江南之能工巧匠,大半出自蘇州。”

“看不出,這錢普還是個有心人。”張居正在心裏頭把錢普讚揚了一句,忽覺心情大好,言道:“承你好意,本輔就換乘你這頂大轎了。”

第三天中午,大隊人馬進得真定府城。前有戎裝銃手,後有金甲侍衛,中間旗牌森列,鼓樂導引,簇擁著一長列轎隊,打頭的那乘三十二人抬雕欄黃緞圍簾大轎,像一座移動的金碧輝煌的殿宇,真定府的升鬥小民,何曾見過這等的威嚴顯赫,幾乎是傾巢而出,萬人空巷擠到路邊來看熱鬧。他們知道雕欄圍簾大轎裏坐的是當今皇上的老師,權傾天下的首輔張居正,莫不想一睹偉人豐采。但花格明窗被遮得嚴嚴實實,兩邊各有十六名手執金瓜,腰懸開鞘大刀的護車使騎著奮鬣揚鬃的蒙古高頭馬攬轡而行——這氣勢直把人震攝,圍觀的人莫不嘖嘖稱奇。

在一路不停的“嗵嗵嗵”禮炮聲中,車騎隊伍在位於南門大街的真定府衙門前的廣場停下,張居正的大轎直接抬進府衙的儀門。先期趕來迎接的錢普親自搬過雕花轎凳,打開轎簾兒躬請張居正下轎。待將首輔大人請到下榻處安頓妥當後,隨行一幹人眾才敢散開,在真定府接待人員的安排下,各自覓地兒解鞍休息。

當晚,在真定府寬大的廨廳裏,錢普舉辦盛大酒會為張居正接風。打從離開北京,張居正已走過了十幾個府縣,當地官員都揣想首輔位極人臣,在珠璣滿眼錦繡錯綜的京師,什麼樣的珍饈奇飫沒有嚐過?即便烹龍炮鳳,也隻當家常便飯。為了討首輔喜歡,他們都紛紛挖空心思搜羅“地方風味”的吃食,七大盤八大碟一古腦兒地搬上筵席。北方飲食味偏鹹,油偏膩,這兩樣恰是張居正的大忌。因此,每次一上席麵,張居正就胃口全無。雖然每頓飯的菜肴水陸皆過百品,他依然覺得無可下筷處。地方官員們隻覺得這位首輔太過挑剔難以接待,卻沒有想到首輔為何不給麵子。聞聽這些消息,錢普悶在肚子裏暗笑,他笑保定府的官員們都是些呆頭鵝,在首輔麵前裝出個依頭順腦的樣子,卻不肯下實在功夫研究首輔的口味,真正製訂出出奇製勝的菜單。

卻說錢普把張居正從下榻的驛店請進府衙的宮燈璀燦光如白晝的廨廳,一見這隆重盛大的場麵,張居正當即皺下眉頭,嗔怪言道:

“錢普,隨隨便便吃頓飯,為何要如此鋪排?”

錢普因與首輔打了兩天交道,已經知道一點深淺,再不像當初隻一味地懼怕。這會兒腆著臉答道:

“打從大明開國,到如今也有二百來年了,咱真定府不要說沒有首輔到過,就是六部九卿也來得極少,張大人你是第一個來咱真定府巡視的宰揆。中午入城時,首輔大人您自家也瞧見了,咱真定府闔城百姓都擠到路邊歡迎。人潮洶湧,舉城如狂,小民擁戴之心,於此可見。再說咱真定府上上下下數百名官員,心情也同小民一樣,都想有機會拜識首輔尊顏,聆聽首輔教誨,為了滿足官員們的願望,卑職才安排下這頓席麵。”

聽了錢普一番解釋,張居正也不好再說什麼,搖搖頭挪步入幃,在六扇紅木山水屏風護著的主賓席上坐了下來。自他一入真定府地界,心情變得大好。前兩天趕路沒見什麼人,今天正好趁此機會與當地官員見見麵。

此時,眾官員都已入座,三十桌席麵擠得滿滿囤囤,宴會開始前,錢普照例有一個開場白。當擔任司儀的真定府同知拍巴掌告知大家安靜時,錢普便從張居正身邊站起來,整整官袍,然後一清喉嚨,侃侃言道:

“自古以來,凡天道與人道相合,則國家昌盛,老百姓安居樂業。我大明王朝,特別得到天道眷顧。凡朝廷遇有轉折之期,甚或奸人當道之時,天必生一人以靖之。如此情況,史不乏例。如英宗北狩,陷入虜酋也先的氈幕,則生一個於肅湣,勇擔國事,彌縫艱難;後又有璫宦劉瑾謀逆,陷天下斯文於不堪,則生一個楊文襄,撥亂反正,還威福於皇上;江西寧王朱宸濠反叛起兵,則生一個王陽明,拯危誅暴,妖氛頓解;武宗皇帝大漸,寵臣江彬陰畜異謀,覬覦帝座,則生一個楊文忠王晉溪,力除危禍之機,深固國本。這些人都是國家治亂之良臣,都是巨奸大滑的克星,是對病之藥,手到病除……”

說到這裏,錢普覷了張居正一眼,見他微垂雙瞼,坐在那裏像入定的羅漢。心知這開場白的引言太長,引不起他的興趣,於是趕緊掉轉話頭,細說當今:

“這些前朝善事,後人效之,力行而不倦。天生一世之才,必足一世之用,此言不謬。但前世這些良臣,比之當今首輔張大人,則其移山心力,又稍遜一籌。古人言聖人受命,拯溺懷德,歸罪於己,推恩於民。大明無偏照,至公無私親。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這幾句話用在張大人身上,是再貼切不過。

“試想張大人於隆慶六年臨危受命之時,當今聖上笤齡十歲,主少國疑,禍機四伏。張大人仰惟聖情,俯察民意,除官場惡蠹,弘遠大之規;觀成敗於前蹤,訪得失於當代。從隆慶六年秋天發生的胡椒蘇木折俸事件,到去年冬天發生的奪情風波,這六年間,張大人經曆了多少艱難!如今聖上端拱無為,百官勤勉盡職,萬民樂業,四海威服。這太平盛世的建立,就因為皇上為天下選了一個好宰揆。張大人宰輔風範,垂之後世,則國家千萬年之靈長之祚,亦可以預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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