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怒馬如龍舉城爭睹 盛筵巧諫循吏佯瘋(2 / 3)

錢普慷慨激昂,講到此處,博得一陣響亮的掌聲。一直半閉著眼睛的張居正,這時也禮貌地欠了欠身子,向鼓掌的官員們表示了感謝,掌聲一落,錢普繼續講道:

“天有不測風雲,首輔令尊張太公遽然登仙,首輔痛不欲生,然為了朝廷社稷,天下蒼生,他不能歸鄉守製,隻能將哀毀骨立之悲痛深藏於心中。不以皇上為重,黎民為務者,安能有此舍一己之孝而盡天下之忠的胸襟?憑這一點,首輔就是我們這些人臣的萬世楷模。這次首輔歸鄉葬父,途經我們真定府,我們全府五州二十七縣的所有官員,心情是既悲痛,又興奮。悲痛的是首輔大孝在身,首輔一人之悲,亦是天下之悲。我們恨不能親到江陵披麻戴孝,臨棺一慟。但是,悲過慟過,我們又興奮異常,畢竟,首輔來到了我們真定府,我們真定府所有官員,今天能夠與首輔坐在一起,真是莫大的榮幸。現在,我提議,為首輔的光臨,大家滿飲此杯!”

“幹!”

“幹!”

眾官員一起齊身,同聲端杯高喊,整個廨廳喧聲震耳。錢普雙手端著酒杯,恭恭敬敬走到張居正跟前,言道:

“請首輔賞臉,飲下這杯酒。”

自司禮秉筆太監張宏代表皇上在京郊真空寺設宴班送,張居正小飲了三杯,過後這麼多天,他可是滴酒未沾。今晚上他原本打算還是酒不沾唇,但一來是錢普這番話讓他開心,二來現場這熱烈的氣氛也讓他感到盛情難卻。此時隻得站起身來,端起杯子與錢普碰了一碰,笑道:

“難為你說了這麼多的奉承話,就依了你,幹這一杯!”

敬過酒,司儀又扯著嗓子高聲宣布:“現在,敬請首輔大人訓示!”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張居正知道在這種場麵下,一番講話是必不可免,因此早就打了腹稿。這會兒他緩緩離席走了幾步,一雙犀利的眼睛環場巡視一周,廨廳裏頓時清靜寡靜,所有人幾乎都屏住呼吸。張居正先是淡淡的一笑,然後才開口言道:

“方才,你們的知府錢普錢大人,當著本輔的麵,說了一大堆奉承話。不管他真心與否,總還是有拍馬屁之嫌。什麼前朝良臣比起我張居正來,移山心力稍遜一籌,這話是扯淡,你們不必當真。但有一句話他說得不假,我張居正登首輔之位,是臨危受命。當官有多種當法,有的人衝虛淡泊,謙謙有禮,遇事三省其身。雖不肯與邪惡沆瀣一氣,卻也不敢革故鼎新,勇創新局。此種人是清流,眼中的第一要務是個人名器,其次才是朝廷社稷;有的人大瑜小庇,這樣那樣的毛病,讓人一揪一個準,但他心存朝廷,做事不畏權貴,不避禍咎,不阿諛奉上,不飾偽欺君,這樣的官員,是循吏……”

說到此處,張居正略頓了頓,又環掃一眼,見大家一個個神色緊張,支愣著耳朵傾聽,忽覺自己口氣太嚴,於是語調和緩下來:

“你們都是州牧縣令,都負有守土安民的責任。治天下者以人為本,欲令百姓安居樂業,惟在知府、縣令。如今全國有一千三百多個縣令,要想個個都賢明端正,的確很難。你們大概不知道,在文華殿丹陛之側,有六扇屏風,像我身後的這座屏風一樣,但上麵繪的不是山水勝景,而是刻著天下府縣的職官名表。哪一個縣由誰擔任縣令,皇上一目了然。每日的邸報,各地的奏折,皇上必看。因此,他雖然深居九重,對天下的官政民情,卻是了然於胸。一個縣令開缺,職官表上就有一個空額,若三日還未補上,皇上就要詢問原因。所以,你們不要以為山高皇帝遠。其實,你們的言行舉止,都在皇上的深切關望之中。

“一個州有一個好州牧,則合州安穩,一個縣有了一個好知縣,則全縣生靈有福。自古州守、縣令,皆妙選賢德。若天下州牧縣令都悉稱聖意,則皇上可端拱岩廊之下,百姓也就不慮不怨。所以說沒有當過縣令的人,便不知施政的艱難,亦不懂如何親民愛民。依本輔之見,天下最難當的官,怕就是縣令了。方才錢普說我是一個好宰輔,試問一句,設若天下的知縣都玩忽職守魚肉百姓,我這好宰輔的名聲,又從哪裏獲得?基於此,本輔在此敬大家一杯,你們辛苦了!”

首輔的話恩威並重,字字句句打動人心,聽者無不動容。此刻見首輔舉杯敬酒,大家先是怔忡,一忽兒又都明白過來,頃刻間都齊刷刷地站了起來,一邊嚷著“謝首輔!”一邊把酒杯碰得脆兒響。

張居正一揚脖子喝幹了杯中酒,看大家交頭接耳眉飛色舞,場內氣氛已是活躍起來,他突然又威嚴地打一聲咳嗽,待廨廳裏複歸平靜,他又沈下臉來言道:

“這幾年來,真定府的政績,拿到全國比較,也隻是個中不溜秋。昨天,錢普對我講,真定府要學山東,立馬開始清丈田地,一年內完成此役。我對他講,先甭吹牛,做起來試試再說。真定府中的勢豪大戶欺瞞田畝,你要對他的田地認真清丈,還不等於挖他的祖墳?常言道,有錢能買鬼推磨。人家拿銀子賄賂權門,到時候登門說情的怕要擠破你錢大人的門坎,你擋不擋得住?有些官員立功心切,難免扯旗放炮說大話,這種作風要不得。還有更可惡者,竟然還敢在我張居正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行賄,真是無法無天!”

張居正說這席話時,並沒有歇斯底裏叫喊,而是聲調沈穩緩緩道來,但聽者卻如驚雷過耳。驟然之間,本是暖烘烘一片燥熱的廨廳,竟變得如同一座冰窖。擔任司儀之職的府同知不知如何辦才好,站在那裏拿眼瞧著錢普。錢普也正在看他,兩人麵麵相覷。錢普低下頭去,看著麵前的酒杯發呆。

張居正看了看眾位官員的尷尬表情,忽地朝屏風後頭大呼一聲:

“李可!”

“在!”

隨著一聲響亮的答應,身著小校戎裝的李可閃身出來,手上托著一個木盤。張居正吩咐:

“李可,你繞場走一圈,讓大家看看這盤子裏裝的是什麼物件兒?”

李可得令,雙手平托著木盤,在筵席間穿行。與席的官員們個個伸頭去看,隻見盤子裏是九個五兩一隻的銀錠。繞場走了一圈,李可又走回到張居正身邊站定。張居正伸手從木盤裏拿出一隻銀綻,舉在宮燈之下,晃著說:

“你們都看清了,這是銀錠。大家會問,這銀錠是哪裏來的?本輔在這裏告訴你們,是你們當中的一個人送的!”

此言一出,廨廳裏轟的一聲議論開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嘰嘰喳喳一片絮聒之聲。張居正又把銀錠擲進木盤,示意李可退下,大聲道出事情原委:

“今天天煞黑,就在本輔來這廨廳赴宴之前,李可前來告訴我,有人送了他五兩銀子,說是在真定府境內辛苦了,這是奉上的茶水錢。我問李可,是你一人拿了,還是有別的人也拿了?李可出去找身邊的人一問,問了八個就收回八隻銀綻。你們看看,這是何等的闊綽大方!隨本輔南行的有一千幾百人,縱使其中有二百人收下這茶水錢,加起來也有一萬兩。真定府一年的稅銀有多少?如果我記得不差,超不過十萬兩。這一萬兩銀子從哪裏開銷,國家的稅銀少不得,到頭來還不是巧立名目,攤派在老百姓頭上。諸位都是朝廷命官,都知道我張居正最大的厭惡,就是貪墨賄賂。本輔已派人調查,隨我南行的人,不管是誰,收受了‘茶水錢’之類的好處,一律交出。倘若有誰隱匿不交,一旦查出,立即拷掠回京,嚴懲不貸。至於是誰送的嘛,今晚上為了不掃大家的興頭,本輔暫不追究。說了這半天的話,想必大家已饑腸轆轆,現在,請大家痛痛快快地享受這頓美餐。”

先前桌上擺著的隻是一些冷碟,張居正一番話講完剛落坐,如釋重負的司儀連忙扯起嗓子高喊:

“上熱菜——”

今晚上的這頓酒飯,錢普的確動了腦筋。他不再像保定府的官員那樣傻不拉幾的開掘什麼地方風味,而是根據張居正口味偏淡的飲食習慣,精心製作了一席淮揚菜肴。江浙一帶的馳名特產諸如金華火腿、杭州筍鼇、鬆江糟黃雀、江陰炙鱭、台州天摩筍、蘇州蜜浸雕棗、無錫糖醃排骨、紹興女兒紅、湖州楊梅酒等珍奇美味一齊擺上席麵發。麵對這些色香味俱佳的菜肴飲品,張居正胃口大開,他吃了一口香噴噴江陰炙鱭,問錢普:

“這是哪裏廚師做的?”

張居正突然為“茶水錢”的事發怒,倒真是讓錢普始料不及,須知這都是他安排的“出奇製勝”的節目。一時間他六神無主,老在琢磨下一步首輔會如何動作。因此,再好的菜也引不起他的食欲,這會兒首輔發問,他強作歡笑答道:

“揚州天興樓的主廚,做淮揚菜的絕頂高手。”

“你特意請來的?”

“不,不,”錢普哪敢承認,隻掩飾道,“卑職從揚州調來真定府時帶來的。”

張居正倒也不深究,而是興奮言道:

“天下美味,莫過淮揚。記得好多年前,徐階老太傅請不穀到京城淮揚酒樓吃飯,一缽蘿卜絲燉鯽魚,至今說起來還口有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