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年除夕,她正在床頭案板上切著菜,忽然一迭連聲地喊叫著:“小弟,小弟!快把葷油罐給我搬過來。”我便趔趔趄趄地從廚房把油罐搬到她的麵前。隻見嫂嫂拍手打掌地大笑起來,我卻呆望著她,不知是怎麼回事。過後,母親告訴我,鄉間習俗,誰要想早日“動婚”,就在年三十晚上搬動一下葷油壇子。
嫂嫂雖然沒有讀過書,但十分通曉事體,記憶力也非常好。父親講過的故事、唱過的“子弟書”,我小時在家裏“發蒙”讀的《三字經》、《百家姓》,她聽過幾遍後,便能牢牢地記下來。我特別貪玩,家裏靠近一個大沙崗,整天跑到那裏去玩耍。早晨,父親布置下兩頁書,我早就忘記背誦了,她便帶上書跑到沙崗上催我快看,發現我渾身上下滿是泥沙,便讓我就地把衣服脫下,光著身子坐在樹蔭下攻讀,她就跑到沙崗下麵的水塘邊,把髒衣服全部洗幹淨,然後晾在青草上。
我小時候又頑皮,又淘氣,一天到晚總是惹是生非。每當闖下禍端父親要懲治時,總是嫂嫂出麵為我講情。這年春節的前一天,我們幾個小夥伴隨著大人到土地廟去給“土地爺”進香上供,供桌設在外麵,大人有事先回去,留下我們在一旁看守著,防止供果被豬狗扒吃了,挨過兩個時辰之後,再將供品端回家去,分給我們享用。所謂“心到佛知,上供人吃”。
可是,兩個時辰是很難熬的,於是,我們又免不了起歪作禍。家人走了以後,我們便悄悄地從懷裏摸出幾個偷偷帶去的“二踢腳”(一種爆竹),分別插在神龕前的香爐上,然後用香火一點燃,隻聽“劈——啪”一陣轟響,小廟裏麵便被炸得煙塵四散,一塌糊塗。我們卻若無其事地站在一旁,欣賞著自己的“傑作”。
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哪曉得,早被鄰人發現了,告到了我的父親那裏。我卻一無所知,坦然地溜回家去。看到嫂嫂等在門前,先是一愣,剛要向她炫耀我們的“戰績”,她卻小聲告訴我:一切都“露餡”了,見到父親二話別說,立刻跪下,叩頭認錯。我依計而行,她則“爹長爹短”地叫個不停,賠著笑臉,又是裝煙,又是遞茶,父親漸漸地消了氣,歎說了一句:“長大了,你能趕上嫂嫂一半,也就行了。”算是結案。
我家養了一頭大黃牛,哥哥春節回家度假時,常常領著我逗它玩耍。他頭上頂著一條花圍巾,在大黃牛麵前逗引著,大黃牛便跳起來用犄角去頂,尾巴翹得老高老高,吸引了許多人圍著觀看。這年秋天,我跟著母親、嫂嫂到棉田去摘棉花,順便也把大黃牛趕到地邊去放牧。忽然發現它跑到地裏來嚼棉桃,我便跑過去揚起雙臂轟趕。當時,我不過三四歲,胸前隻係著一個花兜肚,沒有穿衣服。大黃牛看我跑過來,以為又是在逗引它,便挺起了雙角去頂我,結果,牛角掛在兜肚上,我被挑起四五尺高,然後拋落在地上,肚皮上劃出了兩道血印子,周圍的人都嚇得目瞪口呆,母親和嫂嫂“嗚嗚”地哭了起來。
事後,村裏人都說,我撿了一條小命。晚上,嫂嫂給我做了“碗花糕”,然後,叫我睡在她的身邊,夜半悄悄地給我“叫魂”,說是白天嚇得靈魂出竅了。
三
每當我惹事添亂,母親就說:“人作(讀如昨)有禍,天作有雨。”果然,樂極生悲,禍從天降了。
在我五歲這年,中秋節剛過,回家休假的哥哥突然染上了瘧疾,幾天下來也不見好轉。父親從鎮上請來一位安姓的中醫,把過脈之後,說怕是已經轉成了傷寒,於是,開出了一個藥方,父親隨他去取了藥,當天晚上哥哥就服下了,夜半出了一身透汗。
清人沈複在《浮生六記》中,記載其父病瘧返裏,寒索火,熱索冰,竟轉傷寒,病勢日重,後來延請名醫診治,幸得康複。而我的哥哥遇到的卻是一個“殺人不用刀”的庸醫,由於錯下了藥,結果,第二天就死去了。人們都說,這種病即使不看醫生,幾天過後也會逐漸痊複的。父親逢人就講:“人間難覓後悔藥,我真是悔青了腸子。”
他根本不相信,那麼健壯的一個小夥子,眼看著生命就完結了。在床上停放了兩整天,他和嫂嫂不合眼地枯守著,希望能看到哥哥長舒一口氣,蘇醒過來。最後,由於天氣還熱,實在放不住了,隻好入殮,父親卻雙手捶打著棺材,破死命地叫喊;我也呼著號著,不許扣上棺蓋,不讓釘上鉚釘。爾後又連續幾天,父親都在深夜裏到墳頭去轉悠,幻想能聽到哥哥在墳墓裏的呼救聲。由於悲傷過度,母親和嫂嫂雙雙地病倒了,東屋臥著一個,西屋臥著一個,屋子裏死一般地靜寂。原來雍雍樂樂、笑語歡騰的場麵再也見不到了。我像是一個團團亂轉的卷地蓬蒿,突然失去了家園,失去了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