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容易又秋風”。望著階前悅目的黃花,我想起那句“對菊持螫”的古話,驀然觸動了鄉思。
西晉文學家張翰,因見秋風起而興“蓴鱸之思”,想起了家鄉吳中的菰菜、蓴羹和鱸魚膾,遂命駕東歸。鱸魚膾,常見於古代詩文,名氣很大,該是上好的佳肴,但菰菜卻沒有什麼味道,蓴羹也未見得怎樣的鮮美。我想,無論如何它們也比不上我的故鄉那肉嫩膏肥、風味絕佳的蟹鮮。
河蟹鹹水裏生,淡水裏長,一生兩度洄遊於河海之間。我的家鄉地近海口,處於九河下梢,向來是河蟹生長的理想地帶。那裏流傳著許多關於蟹的傳說,有個紅羅女的故事,淒楚動人。
據說很早很早以前,河口有一個蟹王。背殼賽過大笸籮,螯上夾鉗像農戶用的木杈,目光灼灼如炬。每當星月不明的暗夜,便耀武揚威地出來傷人,成了鄉間一害。這年秋天,村頭來了一個身披紅羅、手持雙劍的賣藝女郎。說是能降魔伏怪。於是,便和蟹王鬥起法來,鏖戰了三天三夜,女郎終因體力不支,被蟹王吞掉。但事情並沒有完結。此後,連續數日,大霧彌天。天晴後,人們發現蟹王死在岸邊,從此,妖怪就平息了。
這當然是神話傳說,但據群眾講,至今螃蟹還很怕大霧,卻是事實。老輩人口耳相傳,道光年間中秋節過後,一個濃霧彌漫的晚上,突然,河裏“刷刷刷”響成一片,螃蟹成群結隊急急下海,頓時,河麵上黑鴉鴉一片鋪開,有的小漁船都被撞翻了。
螃蟹雅號“無腸公子”,又稱“鐵甲將軍”,千百年來,一直活躍在詩人詞客的筆下。有對它進行嘲罵的(當然是借物諷人):“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也有加以讚美的:“未遊滄海早知名,有骨還從肉上生。莫道無心畏雷電,海龍王處也橫行。”有些詩感喟身世,寄慨遙深:“怒目橫行與虎爭,寒沙奔火禍胎成。雖為天上三辰次,未免人間五鼎烹。”“勃窣蹣跚任涉波,草泥出沒尚橫戈。也知觫元無罪,奈此樽前風味何!”有人把黃庭堅這兩首詩比作《史記·項羽本紀》,實屬過譽;但指出詩人意在詠歎叱吒風雲的悲劇人物,也似有些道理。
還有些詩借題發揮,詠懷抒憤。吾鄉近代詩人於天墀,出於對橫行鄉裏,魚肉人民的高俅式的惡棍的痛恨,乘著酒興,寫下了一首《捕蟹》七絕:“爬沙響處費工程,隔岸遙聞下籪聲。畢竟世間無辣手,江湖多少尚橫行!”人們從不同角度詠蟹寄懷,見仁見智,獨具隻眼。
但是,“口之於味,有同嗜焉”。對於蟹味的鮮美,古往今來,認識卻是一致的。在現代國內外市場上,河蟹與海參、鮑魚平起平坐,被譽為“水產三珍”。其實,早在一千年前,人們就很抬高它的位置。東晉時期的畢茂世,經常左手持螯,右手把酒,說是“真堪樂此一生”。
後世還有個叫馮夢楨的,敬事紫柏大師,潛心奉佛。一天,兩人同赴筵席。馮因貪食蟹鮮,痛遭師尊的棒喝,但終竟不改其饞。據他在日記中記載。“午後複病,蓋瘧也。不知而啖魚蟹,益為病魔之助矣。”即此,亦足證蟹味之鮮美。大詩人李白是很喜歡吃蟹的。他寫過“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台”的詩句。在曹雪芹筆下,連那個溫文爾雅的蘇州姑娘林黛玉,也還嘖嘖稱讚“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哩!
不過,就我體察,蟹味美則美矣,但隨著情況的不同,人們的感覺也時有差異。四十年來,我吃過無數次家鄉的河蟹,而感到風味最美的是童年時節在草原上野餐那一次。
那年秋天,我隨父親去草場割柴。河清雲淡,草野蒼茫,望去有江天寥廓之感。休息時,父親領我去沙河岸邊掏洞蟹。原以為洞中捉蟹,手到擒來,誰知這絕非易事。我剛把手探進去,就被雙鉗夾住,越躁動夾得越緊,疼得我叫了起來。父親告誡我:悄悄地挺著,別動。果然,慢慢地蟹鉗鬆開了,但食指已被夾破。
父親過來從洞中把螃蟹捉出,並作了示範。用拇指和中指緊緊掐住蟹殼後部,這樣,雙螯就無所施其伎了。還教我把捉來的大蟹一個個用黃泥糊住,架在幹柴枝上猛燒,然後,摔掉泥殼,就露出一隻隻青裏透紅的肥蟹。吃起來鮮美極了。
後來,學到了多種多樣的捕蟹辦法:編插葦簾,設“迷魂陣”,誘蟹就範;攔河掛索,迫蟹上岸;在秋糧黃熟的田埂,提燈照捕;駕一葉扁舟,設餌垂釣;……無論哪種辦法,都比掏洞捕捉輕巧得多。但說來奇怪,吃起來,味道卻總是略遜一籌。
我想,未必草原上的螃蟹就風味獨佳,恐怕還是主觀上的感覺在起作用——得之易者其味淡,得之難者其味鮮。王安石說過:“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把這番道理推演一下,是不是也可以說:甘食美味往往出現在艱辛勞動之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