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神聖的泥土(1 / 2)

昔日的頑憨少年,一回頭,已經華發盈顛,千般都成了過去,一股腦兒地進入了蒼茫的曆史。

而我兒時的親熱夥伴——雙台子河,這漂流著我的童心、野趣的河,帶領我回歸“家”的審美之途的河,卻還是那麼姿容韶秀,靜靜地載浮著疲憊了的時間,滾滾西流。那清清的漣漪,汩汩的波聲,親昵依舊,溫馨依舊,日日夜夜、不倦不休地喁喁絮語。隻是不曉得,她是向遠方的客人訴說著祖輩傳留的古老童話,抑或是已經認出了我這當年的昵友,盡情傾訴著蓄積了半個世紀的別緒離情。

遊子歸來,原都是為著尋覓,有所追懷的,更何況在這冷露清秋時節,在這忽而霏霏、忽而瀟瀟、忽而滂沱的秋雨裏。此情此境,無疑是觸發憶念與遐思的一種酵母劑。帶著深沉的涼意,荒疏的逸趣,它使望中的一切都變得有情有意了。

“我們回家吧!”每當讀到科普斯這句簡單不過的話,我都覺得它聖潔,親切,警策,灼人。此刻,我正在還鄉的路上。“人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麵對著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我憶起了“棄我去者不可留”的悠悠歲月,憶起了童年,憶起了母親,默誦著艾青的詩句:“為什麼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是呀,自從我離開了故園,也就割斷了同滾燙的泥土相依相偎的臍帶,成了雖有固定居所卻安頓不了心靈的形而上意義上的漂泊者。整天生活在高樓狹巷之中,目光為霓虹燈之類的奇光異彩所眩惑,身心被十丈埃塵和無所不在的噪聲汙染著,生命在遠離自然的自我異化中逐漸地萎縮。真是從心底裏渴望著接近原生狀態,從大自然身上獲取一種性靈的滋養,使眼睛和心靈得到一番淨化。由此,我懂得了,所謂鄉情、鄉思,正是反映了這種對生命之樹的根基的眷戀。

當然,我也清楚地知道,故鄉的一切並非我所獨有。就說這多災多難又多姿多彩的雙台子河吧,不知有多少人從小就吸吮過她的乳汁;然而,對於她的每個遊子來說,它又是百分之百的心靈獨占,而絕非多少萬分之一。

《莊子·在宥》篇我是讀過的,記得裏麵有這樣一句富於哲理的話:“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意思是,而今萬物都生長於泥土而又複歸於泥土。但是,應該說明,我的戀土情結的形成,卻並非來自書本,而是自小由母親灌輸的。

母親沒有進過學堂,無從知道先賢筆下的高言儻論,更沒有讀過源於西方文明的《聖經·創世紀》,可是,她卻鄭而重之地告訴我,人是天帝用泥土製造出來的,看著一個個動來動去卻呆頭呆腦,天帝便往他們鼻孔裏吹氣,這才有了靈性。這個胎裏帶來的根基,使得人一輩子都要和泥土打交道,土裏刨食,土裏找水,土裏紮根。最後,到了腳尖朝上、辮子翹起那一天,又複歸於泥土之中。

母親還說,不親近泥土,孩子是長不大的。許是為了讓我快快長大吧,從落生那天起,母親就叫我親近泥土——不是用布塊裁成的褯子包裹,而是把我直接攤放在燒得滾熱、鋪滿細沙的土炕上,身上隨便搭一塊幹淨的布片。沙土隨時更換,既免去了洗洗涮涮的麻煩,又可以增進身體健康,據說,這樣侍候出來的孩子,長大之後不容易患關節炎。到了能夠在地上跑了跳了,我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泥孩兒,夜晚光著腳板在河邊上舉火照蟹,白天跳進池塘裏捕魚捉蝦,或者踏著黑泥在葦叢中鑽進鑽出,覓雀蛋、摘葦葉,再就是成天和村裏的頑童們打泥球仗。

記得有一次,我和另一個“淘氣包”跑到村外一個爛泥塘邊,脫光了衣裳,滾進泥坑裏,把臉上、身上連同帶去的棍棒通通塗滿了黑泥,然後,一頭鑽進青紗帳,在一條“看青人”必經的小道上,分左右站定,靜候著他的到來,屆時突然大吼一聲:“站住!拿出買路錢!”直把人家嚇得打了個大趔趄,我們則滿懷著快意,若無其事地揚長而去。

一般情況下,母親是不加管束的,隻是看到我的身子太髒,便不容分說,將我按在一個過年時用來宰豬煺毛的大木盆裏,裏麵灌滿了水,再用絲瓜瓤蘸著肥皂沫,在全身上下搓洗一通。

泥土伴著童年,連著童心,滋潤著蓬勃、旺盛的生機活力。可以說,我的整個少年時代都是在泥土中摔打過來的。

東坡先生有兩句詩:“三杯軟飽後,一枕黑甜餘。”自注:“俗謂睡為黑甜。”至於為什麼“睡為黑甜”,夢鄉就是“黑甜鄉”?他沒有說,後來的詞典也沒有解釋清楚。

經過一番苦想,我倒從“俗謂”二字中悟出來一點緣由:因為泥土的夢是黑甜的。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童仙女不去說他,俗世的凡人都是從泥土中長大的,未曾做過泥土的夢的人,怕是很少吧?

泥土,也許是人類最後據守的一個魂縈夢繞的故鄉了。縱使沒有條件長期廝守在她的身邊,也應在有生之年,經常跟這個記憶中的“故鄉”作傾心、愜意的情感交流,把這一方勝境什襲珍藏在心靈深處,從多重意義、多個視角上對她作深入的品味與體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