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回憶,發揮審美創造的潛能,達到一種情感的體認,一種審美意義的追尋,把被遮蔽的東西豁然敞開,把那本已模糊、漫漶的舊日情懷,以生動鮮活的“圖式化外觀”展現出來,烙印在心靈的屏幕之上。
可是,人們有個壞習慣,就是長大了之後常常忘記本源,我也同樣。一經走進青澀的年歲,我們便開始告別泥土,進城讀書、謀事,爾後竟然掉頭不顧,一眨眼就是幾十年。離鄉伊始,遊子們還常常通過泥土的夢境向故鄉親近、靠攏,隨著時日的遷移,“忘卻的救主”降臨,便漸行漸遠漸模糊了。久而久之,個人時空全部為公共時空所分割和占領,連那種模糊的影像也不複在夢中出現了。偶爾機緣湊巧,故鄉重到,也是坐在車裏,“刷、刷、刷”,從柏油馬路上疾馳而過,然後,就一頭鑽進直聳雲霄的大廈高樓裏,根本想不到還有親近泥土這碼事。
虧得這次參加了中國散文學會組織的盤錦采風團,也虧得連宵的風雨使陸路車行不便,改為泛舟河上,使我有機會盡覽三角洲濕地的無限風光。環境、氛圍十分理想,這是那種撩撥詩懷、氤氳情感的天氣,它沒有晴空一碧那樣的澄明或者迅雷疾風般的激烈,而是略帶一絲感傷意緒的纏綿悱惻。飄飄灑灑的雨絲風片,縫合了長空和大地,溝通著情感與自然。
輕舟在微蕩漣漪的雙台子河上靜靜地漂遊著。望著水天無際的浩浩茫茫,驀地,我湧起了縷縷鄉思。我對作家同行們複述了母親那句“不親近泥土,孩子長不大”的話,深得采風團團長林非先生的讚同。或許由於對泥土的情懷過於熱切了吧,船剛剛靠岸,我就第一個衝向雨幕,跳上堤邊,急匆匆地踏上這闊別數十載的泥塗。可是,兩腳沒有站穩,一個大滑溜,便鬧了個仰麵朝天,徹頭徹尾地與泥土親近了。
見我突然滑倒,幾個小夥子趕忙跑過來把我拉起,發現除了滿身掛了“泥花”,並沒有絲毫傷損,大家才放下心來。調皮的紅孩忽然來了一句:“沒有親近過泥土的孩子是長不大的。”逗得同行們哈哈大笑。於是,一路上,這句意味深長的話便乘著一波又一波的笑浪,浮蕩在所有人的耳鼓裏。
四
這裏地當雙台子河入海口,沒有沉甸甸的曆史記憶,積澱了久遠而深厚的冷落與荒涼,自然也飽藏著開拓和創造的無窮潛力。
這裏蘊蓄著強大的生命力,本能地存在著一種熱切的生命期待。
這裏的泥土肥沃得踩上一腳就會地往外流油,她是一切生命翠色的本源。任何富有生機的物質都想在她肥腴的胴體上開出絢麗之花,而這絢麗的花朵則是這黝黑泥土的生命表現。
當東風吹拂大地,雙台子河重新唱起流水歡歌的時節,她便睜開蒙矓的睡眼,充滿著柔情蜜意,慢慢地舒展腰肢,以一種天生的母性親和力和生命活力,為鄉親們奉獻出源源不竭的物質資源和精神財富。
“啊!啊!——”為一種世間罕見的迷人景觀,大家突然齊聲驚叫起來。這是一種名為“堿蓬棵”的野生植物,經過海水浸泡,入秋之後變得通體透紅,光華炫目,在河岸兩旁鋪上了綿綿無際的“紅地毯”。存在自身的表現力,向來都是超過語言的。盡管一路上已經聽過了當地同行太多的渲染,而且,也在畫冊上欣賞過它的壯美姿采,但是,當腦子裏的奇觀勝景突然展現在眼前,化作一種真實的存在,這“紅海灘——紅地毯”,還是令人驚讚不已,每雙眸子都像傍晚的街燈一樣,齊刷刷地亮了起來。
與紅海灘恰成鮮明對照的,是綠到天邊的滔滔葦海。“蘆花千頃水微茫,秋色滿江鄉”,南宋詞人陳亮的名句在這裏有了著落。蒹葭蒼蒼,翠野茫茫,不知何處是岸。幸好有一條曲曲折折的棧橋把遊人引向了“碧波”深處,葦花蘆葉輕拂著麵頰,癢絲絲的,平添了一種親切的快感。
但是,我還是喜歡讓雙足直接踏著大地,親近泥土。植物托根於大地,與動物不同,它們朝朝暮暮、曆久長新地向人類播放著芬芳,灌注著清氣。我忽發奇想:隻要在泥土裏久久地凝神佇立,當會自然有一種旺盛的生命力,順著翠綠的葦叢潛聚到我們的腳下,然後像氣流一樣,通過經絡慢慢地升騰到人們的胸間、發際,遍布全身。
這是一次心靈的回歸,像一位俄國詩人所詠讚的:“心靈完成了一個偉大的循環,看,我又回到童年的夢幻。”這裏沒有理性、概念的遮蔽,沒有菩提樹,也沒有野玫瑰,有的隻是清淳的、本真的感覺和原生的狀態。人們在這裏有幸接觸到生命的原版,看到了未被物欲貪求所修改過的生命初稿,體驗到不曾被剪裁、被遮蔽的,宛如童年時代那未經世俗灰塵所汙染的心靈狀態。有了這番經曆,便有了對大自然的尊崇,對生命的敬畏,對環境保護的擔當,對人間一切美好事物的眷戀。
一紅一綠,色彩鮮明。它們撩撥起詩人的激情,馳騁著縹緲的情思,也為小說家奉上玄想的藝術空筐,提供了多種敘述的可能。散文大家梭羅不是說過嗎:“啊,它們的顏色訴說了許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