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故園心眼(2 / 2)

有一回,一位近支的族弟進城來辦事,飯桌上,我們無意中談起了當年的舊屋茅草房。我說,傍晚時分,漫空刮起了北風煙雪,雪的顆粒敲打在刷過油的窗紙上錚錚作響,茅屋裏火炕燒熱了,暖融融的,熱氣往臉上撲,這時候把小書桌擺上,燃起一盞清油燈,輕吟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種情景,真是永生難忘。

他苦笑著說:“都什麼年頭了,你還想著那些陳年舊事?火炕再暖和,也趕不上城裏的暖氣呀!這雪亮的電燈還不比清油燈強?”族弟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再說,那茅草屋又低矮又狹窄,站起來撞腦袋,回轉身碰屁股,夏天返潮,冬天透風,人們早都住不下去了。也正是為了這個,說聲”改造,呼啦一下,全部都扒倒重來。現在,你站在村頭看吧,清亮亮,齊刷刷,一色的‘北京平房’。”

追憶是昨天與今天的對接。對人與事來說,一番追憶可以說就是一番再現,一次重逢。人們追懷既往,或者踏尋舊跡,無非是為了尋覓過去生命的屐痕,設法與已逝的過往重逢。對故鄉的迷戀,說得直截、具體一點,也許就是要重新遭遇一次已經深藏在故鄉煙塵裏的童年。既然是再現,是重逢,自然希望它最大限度地接近當時的舊貌,保持固有的本色。這樣,才會感受到一種仿佛置身於當時的環境,再現昔日生活情景的溫馨。特別是,由於孩提時代往往具有明顯的美化外部環境的傾向,因而人們在搜尋少年時期的印象時,難免會帶上一種抒情特色。

不過,世上又有哪一樣東西能夠永遠維持舊觀,絕不改變形色!鄉關舊跡也同生命本身一樣,隨著歲月的遷流,必然要由風華靚麗變成陋貌衰顏,甚至蹤跡全無,成為前塵夢影。更何況,故鄉的那些茅屋,即以當時而論,也算不得光華燦爛呢!

作為觀光者,也包括雖然曾在其間生活過,而今卻已遠遠離開的人,無論他們出於何種考慮,是從研究古董、吊古憑今的鑒賞角度,還是抱著追思曩昔、重溫宿夢的戀舊情懷,盡可以放情恣意地欣賞它的鄙陋,讚歎它的古樸,說上一通“唯一保持著東北民居百年舊貌”之類的褒獎的話,如果會寫文章,還可以加進種種想象與回憶,使之充滿詩意化的浪漫情調。但是,如果坐下來,耐心地聽一聽茅屋主人的想法,就會驚訝於它們的天壤之別了。

前者由於隻是片刻的輾轉流連,管它陰冷還是潮濕,低矮還是褊狹,都可以包涵、容忍,略而不計;可是,若是從後者——那些朝於斯夕於斯、久住其間的人群來講,則要無時無刻都去忍受著般般不便,克服種種局外人想象不到的實際困難。為了同外間人一樣享受著現代舒適的生活,他們巴不得立刻改變舊貌,改變得越徹底越好。在嚴峻的現實麵前,“詩意化的浪漫情調”是蒼白無力的。

這種差異,前不久,我就曾實際體驗過一次。那天,我們一行人去南寧市郊區揚美村參觀明清故居,踏著錯落不平的石板路,穿行在狹窄、鄙陋的小巷之中,觀賞著一戶戶的已經有些傾斜的明清時期的建築,共同感到這些曆盡滄桑的古建孑遺,非常富有價值,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它們毀掉。可是,當我們同當地居民攀談起來,卻發現他們的感覺竟與此大相徑庭,甚至在內心深處對過往參觀的遊人有些反感。有的村民毫不客氣地說:“這有什麼好看的?無非是夏天漏雨,冬天冒風,住著憋屈,出入不方便。”

從這裏也悟出一番道理:若要切實體察個中的真實感受,就必須設身處地,置身其間,局外人畢竟難以得其真髓。而要從事審美活動,則需拉開一定的距離,如果膠著其中,由於直接關係到切身的功利,既難以衡定是非,更無美之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