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思歸思歸胡不歸(1 / 2)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這是唐代詞人韋莊的名句。話說得很是幽默、俏皮。按照常情,天涯遊子都以不得回歸故鄉而備感惆悵;他卻截然相反,偏說“還鄉”是要“斷腸”的。之所以如此,一句話就可以解釋明白,就是比起他的老家陝西來,江南的生活實在是太值得留戀了:這裏不僅有“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的水鄉佳景,而且,最令人迷戀的,還是那花容月貌、皓腕凝霜的壚邊麗人。因此,“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

依照韋莊的想法,人當青春年少之時,應該在這風月繁華之地,縱情遊冶,詩酒風流,充分享受每日的生活,隻有到了步履蹣跚、情懷索寞、遊興漸消的遲暮之年,才不得不打點行囊,再謀歸計。

而我這裏想要說的不願還鄉,卻從根本上有別於上述那些考慮。當然,也並非因為家鄉處於風雪凝寒的塞北,遠離富庶、肥腴的江南,沒有張季鷹那樣的鱸魚堪膾、蓴羹可調,才顯得這麼寡淡、蕭然。應該說,現代人有現代的情況,與古代的完全不搭界。

久居異地的人都有切身的體會,鄉心、鄉夢、鄉情,頗像一支異常古老而又充滿溫馨的歌謠,每當燈火闌珊、夜深人靜之時,它就會似隱似現、忽遠忽近地悄然在耳邊響起,牽動著遊子的情懷。這時,真恨不得兩肋突然長出一雙翅膀,翩然飛向雲端,盡快投身到故園的懷抱裏。可是,想望終歸是想望,當你真的要束裝歸裏了,卻又常常頗費躊躇。

這話要從五十年前的中學時代說起。那時,我住在縣城的學校宿舍裏,大約隔上半年左右才能還鄉一次。由於渴盼著回家,提前多少天心就已經“長草”了,睡不好覺,吃不好飯,合上眼就覺著是進了家門。可是,待到真的成行了,眼看就要走進村子,卻又“足將進而趑趄”,心裏竟七上八下地打起鼓來。

原來,我那時已經戴上了一副近視眼鏡。建國初期,直到五十年代末,在偏僻的鄉下,還幾乎看不到戴眼鏡的人,電影裏、舞台上倒是有,但全都是洋鬼子、狗特務、老財主之類的反麵形象。偶爾有誰戴著眼鏡走過來,免不了要遭到村人們的冷眼,甚至指著脊梁,罵一聲“臭美”,“擺闊”,“唬洋氣”。因此,每次還鄉,我都沒有勇氣戴著眼鏡進村,總是還離得很遠就把它摘下來,揣進懷裏。

可是,這樣一來,新的問題又出現了。由於眼睛近視,辨不清楚迎麵過來的人是熟悉的還是陌生的麵孔,是張家二叔、李家大伯,還是完全不相幹的什麼人。有心主動打個招呼,又怕認錯了人,遭到搶白,鬧出笑話;不打招呼吧,更怕果真是個熟人,被人家指責為“眼眶子高,架子大,不把鄉親放在眼裏”,真是“反貼門神——左右難”。最後,隻好一路低著頭走,成了“近鄉情更怯,不敢看來人”。

現在看,這種做法也實在多餘,完全是自討苦吃。索性就戴上眼鏡,大大方方地走進村子,還能怎麼樣?無非是開始不習慣,三回兩回過去,人們也就見慣不怪了。可是,在當時我還缺少這樣的勇氣。

這當然是一種特例。一般地說,“少小離家老大回”,原是一件十分普通的事,應該不會大費周章。但是,實際上,卻並非像說的那樣簡單,還是不同人有不同的難處,不同的苦衷。毫無例外的是,凡是久別歸來的人,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都免不了要經受一番街坊鄰裏、親戚故舊的、直接或間接的、雖然並無惡意、卻也令人十分討厭的檢閱與盤查:多年在外混出了一個怎樣的名堂?地位、資財怎樣?是不是發大財了,或者謀得了一官半職?幾個子女?他們都幹什麼?帶沒帶回一個賢惠、俊俏的媳婦(如意郎君)?……反正有些人就是好管閑事。

一次閑嘮起來,表弟談起了他回鄉時的尷尬。他是在離別故鄉三十三年之後重返家園的。這天,當他背著沉重的行囊出現在鄰居、家人麵前時,還沒說上幾句話,就覺得滿院子的人所有的眼睛,同時地射到了他那已經爬滿了皺紋的臉上,射向了鼓鼓囊囊的大包裹。拉著扯著,進屋之後,自然是寒暄,是問候,是熱淚盈眶,是沏茶倒水,……但是,最終總要問起“當了一個多大的官兒,每月能賺多少票子”。而在一一作了答複之後,就要一樣一樣亮出行囊裏的家底,當著三叔、二伯、七姑、八姨的麵兒,逐個地把禮品送到眼前。花費了很多錢自不必說了,最難處理的是如何答對得周到,擺布得公允。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須在還鄉之前,就通過信件事先詢問清楚,做出妥善的安排;否則,萬一有個遺漏,出現閃失,便會招來不快,直到你離開了許多日子,還要嘀咕個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