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發現,自己越來越害怕過春節了。原因何在?——老了?脾氣變得古怪了?不見得。
小時候家在農村,聽慣了“小孩小孩你別哭,一過大年就殺豬;小孩小孩你別鬧,過了大年放花炮”之類的兒歌,因而從舊曆冬月初一“關場院門”(結束粱穀脫粒),就開始掐著手指算計,離大年還有多少天;待到進了臘月門兒,飯就不好好吃了,奶奶說我是“盼年盼的心火太盛,肚子裏長出了饞蟲”;盼哪,盼到“灶王爺爺”偕夫人走下灶台,返回天宮述職去了,離春節隻剩下六七天了,這時候,便夜夜夢魂縈繞著花炮、糖果、新衣裳,鑼鼓、高蹺、野台戲。
當然,這是童稚無心,苦中求樂。其實,對於窮人家來說,平素缺柴少米,生計維艱,已經費盡了周折;年根臨近,債主登門,更是雪上加霜。那年月,我的父親、母親每逢春節,就總是緊鎖著愁眉,很少見過他們有笑模樣。
窮人怕過年,是生活所迫;人老了怕過年,怕的是什麼呢?或許是悚歲月之飛逝,驚年華之遲暮。揀好聽的說,是“天增歲月人增壽”;實質上是“無情歲月增中減”,過一年少一年,因而引發了心理上的恐懼。這種想法,不能說沒有道理;但是,並非盡人皆然。隻要懂得生老病死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自然規律,你歡迎它是那樣,拒絕它也是那樣,就會順時應命,處之泰然。
我的害怕過年,理由有三,都與傳統的風俗習慣有關:
一怕濫放鞭炮。我平素喜歡安靜,每天到時候就想休息。可是,春節前後,幾乎是炮火連天,日以繼夜,尤其是三十晚上,整個樓群簡直像坐落在火藥桶上,又宛如置身於萬炮轟鳴、硝煙密布的戰場:“咕咚——哢!”霹靂一聲,震天動地;“劈裏啪啦”,有如鼙鼓頻敲,爆豆不停,沒有片刻的消歇;“嗵!嗵!嗵!……”這是高程排炮五十發、一百發、三百發的連射。整宿徹夜地鬧騰,前後左右輪番地轟炸,攪得人心意不寧,神魂錯亂,徹夜無法成眠。
走到外麵去看看吧,天地為之改容,風雲為之變色,硝煙彌漫,嗆得人喘不過氣來。還不如緊閉房門,床頭枯坐,犯不上讓鼻孔、肺子、眼睛和耳朵一同遭罪。
二怕大吃大喝。陳規陋習,自古及今,過年就要放開肚皮,猛吃猛喝。本來可以細水長流勻著吃,有計劃地安排開,不!偏偏都要集中在過年時節,調動嘴巴向腸胃發起猛攻。白天已經是“大水漫灌”,“溝滿壕平”了,除夕之夜還非得吃頓餃子不可,有道是:“打一千,罵一萬,不能舍掉三十晚上這頓飯。”一直弄到肚皮鼓脹,腸胃炎發作,上吐下瀉,到醫院掛上幾天吊瓶,方始罷休。
三怕串門拜年。整個除夕,撐得難受,睡得不好,弄得腦漲頭昏,四肢酸痛。可是,“化工隻欲呈新巧,不放閑人得少休”,大年初一又腳跟腳地來到了。一家人還得早早起來,穿戴整齊,準備出去拜年,或者在家裏等候接待串門的客人。但見街頭巷尾,人頭攢動,進進出出,往複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