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此行的最後一站是夏威夷,知道張將軍正在那裏度假,出於對世紀老人的衷心景仰和無限思念,出於濃烈的鄉情,席間,我們詢及有沒有可能見他一麵。寧老說,思鄉懷土,是他終生難以解開的情結。他曾多次對我說,最想見的是家鄉那些老少爺們兒。同鄉親敘敘舊,應該說是他的暮年一樂。但是,畢竟已經到了風燭殘年,一點點的感情衝擊也承受不起了,每當從電視上看到家鄉的場景,他都會激動得通夜不眠,更不要說直接敘談了。因此,“趙四”拚力阻止他同鄉親見麵,甚至連有關資料都收藏起來,不使他見到。
看到我們失望的神情,老人突然問了一句:“你們在夏威夷能住幾天?”我答說計劃是三天。“時間也許還夠用。”說著,寧老引我注目窗外,漢公的寓所前麵,也有這樣的草坪,那裏緊靠金色海灘。他每天傍晚,都要在海灘閑步,或者坐著輪椅出來。你隻要細心一點就能發現。發現他以後,你們幾個人就大聲嚷嚷,隨便說些什麼都行。你的鄉音很重,就由你來唱主角。估計不用多長時間,漢公就會發問:‘你們從哪兒來?’你就可以回答:‘我們是中國遼寧的,從沈陽來。’他立刻就會問:聽你口音很熟,你是哪疙瘩的人?你就如實說是盤山高平街(高升鎮舊稱,“街”讀音為gɑi)的。他馬上會說:‘噢,我們是鄉親哩!’緊接著就會請你們上樓,嘮嘮家鄉的嗑兒。
我們頓時活躍起來,齊聲稱讚寧老定計高明。老人叮囑我們:“見上一麵就很不容易了,時間可不能長啊,以免漢公過分勞累;還有,誰也不能泄露天機,不許提我寧某人一個字,否則,你們走後,趙四就會打來電話,向我興師問罪。”我們唯唯承諾,帶上寧老提供的張家住址,繼續上路,先後到了紐約、華盛頓、洛杉磯。一路上,我反複思考著會麵時同將軍談些什麼——
自然要說說家鄉盤錦的巨大變化;還要告訴他,醫巫閭山翠秀依然,先人的廬墓已修葺一新;他的舊居門前那棵老柳樹,雖已老態龍鍾,風姿卻不減當年,旁邊的水井完好如初,屋後那棵百多年的老棗樹,至今還是枝繁葉茂,果實累累。我要告訴張將軍,家鄉父老盼哪,盼哪,天天都盼望著他能回去看看。
十天後,我們取道舊金山,準備轉乘飛機飛往夏威夷。行前,同寧老先生握別。老人說,前天同漢公通過電話,近日他稍感不適,晚間偶有微熱,看來三五天內不能出去,也不可能會見客人。失之交臂,自然是抱憾終天,但以將軍的健康為重,又隻能作罷。
回來以後,我給寧老寫了一封信,深情感謝他的熱誠接待,並附寄一張標有漢公出生地的遼寧省圖,連同這篇《鄉音》,還題寫了一首調寄《鷓鴣天》的詞,請他在方便時候一並轉致張將軍。詞曰:
風雨雞鳴際世艱,西京義烈震宇寰。胸藏海嶽居無地,臥似江河立是山。今古恨,幾千般,功臣囚犯竟同兼!英雄晚歲傷情事,錦繡家鄉紙上看。
於今,將軍已經駕鶴西去,歸鄉的夙願終未得償。嗚呼,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