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聽到了血流的聲音(1 / 2)

血緣是這樣一種東西,超越城鄉差距和所謂知識,在獨有的河流裏交彙,彼此聽得見血流的聲音。大伯去世後,我爸悲痛不已,痛哭、獨語,幾個月緩不過來,我們並不勸他安靜。勸人節哀實為文化的虛偽中最虛偽的一種。人生連一場痛哭都不曾享用,靈魂何以自如呼吸?

我堂兄朝克巴特爾生長在牧區,我四五歲的時候去過他家——哲裏木盟胡四台村,這也是我父親的故鄉。之後十年,朝克巴特爾像學者回訪那樣到我家鄉赤峰市參觀學習。我爸交給我一項任務,領他上街。

我領他走進一座樓房,入電梯。電梯門從兩麵合上,嚇他一跳。我伸出一個指頭,然後按“三”,“三”紅了,梯微顫,門開,我帶他出去。我說這是三樓,朝克不信,他剛還在樓下仰視巍峨的樓頂。我領他從步行梯下到一樓,說明我們剛才坐電梯的經曆,他還不信。我再次拉他進電梯,到三樓並從窗口往下看,馬路上的人渺小地行走,朝克大驚失色。於是對電梯極為崇拜,認為這個狹窄的金屬房子是神的房子,說什麼也不敢坐它下樓。我對他進行啟蒙:電梯即電房子,把人垂直拉到各樓,由電控製。朝克生氣地反駁我:電在電燈裏麵,不可能控製一個房子。

今年春節,朝克巴特爾扛一隻凍得邦邦硬的羊來到我們家。他頭發全白了,對我說他已經領悟到電或電池讓人在收音機裏唱歌、在電視機裏跳舞,但不足以讓房子騰升,那是另外的神秘力量。電,不過是冒火星的、小巧的、在膠皮線裏亂竄的小玩意兒。

我和朝克巴特爾均為獨生子。許多年前,當大伯告訴朝克我是他弟弟時,他在我身上也發現一些樂趣。

那年,即我四五歲到胡四台,被一隻羊羔嚇哭了,以為是狗。朝克和堂姐們哈哈大笑,講解羊和狗的區別。我不信,以為他們騙我。見過狗,我以為是狼,越發大哭。朝克越發大笑,用腳踢“狼”。

在胡四台村,朝克巴特爾飛身躍上無鞍烈馬,奔馳至遠,讓我視為天人。朝克一家和當時的全國農民一樣窮,他的襯衫下擺和袖子都襤褸掉了,僅遮肩背。這件衣裳在我看來很神奇,在馬背上飛揚如幟。他穿這件衣服在葦草裏發現野鴨蛋、找到酸甜可口的藍莓。朝克和我走在沙丘下麵,他停下傾聽,快跑幾步,用手接住一隻從上麵滾下來的刺蝟。在茫茫的沙漠上,朝克聰明健壯。他看我的笑容半是嘲笑半是愛。一個城裏人在鄉下的土地上不怎麼會走路、不怎麼會吃飯喝水,給他們帶來歡樂。就像朝克在城裏給我們帶來歡樂他用顫抖的手慢慢摸電梯門,“嗖”地縮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