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到胡四台,在堂兄家吃到野雞肉——肉絲雪白。我一人吃掉兩塊胸脯,餘下的肉被我姐塔娜吃光。朝克和眾多的堂姐站著看,帶笑容。大伯招待我們的佳肴還有一小碟葡萄幹兒、一小碟紅糖。許多年後才知,野雞和那麼少的葡萄幹兒、紅糖是他們從供銷社賒來的——秋天用五十公斤玉米償還。事實上,大伯兩年之後才還上這筆債務,因為當年的玉米扣除口糧後不足五十公斤。平日,他們果腹之物是軋半碎、炒過的玉米。如果玉米碾成麵,就不夠吃了。他們從未吃過野雞肉和葡萄幹,連玉米麵都未曾飽餐。在山上捉到或挖到的山禽與草藥,送到供銷社抵債,償還賒欠的紅茶、鹽和煤油。因此,回想當年他們那麼沉靜地觀看我吃野雞肉仍帶有笑容,實在讓人感歎。
那個年代,他們家沒錢。他們有幸一睹鈔票是每月鄉郵遞員馳馬而至喊大伯名字並將其右手食指按向鮮紅印泥再拔出來按在一張紙上,而後交給他們十五元錢。這是我爸從一九五〇年掙工資以來每月寄來的錢。這些錢隆重地積攢著,後來流入醫院收款處。伴隨窮人一生之物,除去饑餓,另一樣就是疾病。
血緣是這樣一種東西,超越城鄉差距和所謂知識,在獨有的河流裏交彙,彼此聽得見血流的聲音。大伯去世後,我爸悲痛不已,痛哭、獨語,幾個月緩不過來,我們並不勸他安靜。勸人節哀實為文化的虛偽中最虛偽的一種。人生連一場痛哭都不曾享用,靈魂何以自如呼吸?我爸經曆過戰爭,在“文革”中被打成重殘。自我曾祖母去世後,他從沒流過淚。他七十多歲了,從自己房間踉蹌而出,看著我們,說:“你大爺死了。”而後淚水蒙住他的眼睛,像膠在結膜上哆嗦,化為眼淚大滴落下。他本來想說許多話,但說出這一句就說不下去了,喉頸硬咽。因說不出話而全身顫抖,隻站著,盯著我們,樣子很嚇人。我們報以沉默。少頃,他失望地走了,回自己房間。過一會兒,我爸還會走出來,告訴我們:“你大爺死了……”充沛的淚水滾滾而下。
父親的正直,我早有感受。而他在失兄之痛中的純真情感讓我驚訝。那幾個月,他回憶了大伯的一生,並用淚水送走這些回憶。
朝克巴特爾今年和我見麵,我用笨拙的蒙古語和他對話並給他買一些東西,我爸很欣慰。在他的房間裏,我爸拿出去年在現代文學館開會的照片,拿出記有他事跡的內蒙古騎兵典藏紀念冊,還有登他傳略的《蒙古人物誌》向朝克巴特爾述說。我堂兄聽得很吃力,我爸講得很從容。我感覺,我爸其實是說給一個老牧民——即大伯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