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皇帝據說是最威嚴的,這種威嚴一方麵與中國長期的專製的曆史有關,一方麵與我們特有的學術文化有極大的幹係。後者已經是大家公認的事實,如果沒有法家和儒家的書生們的捧臭腳,以及理學的濫觴,皇帝不大可能像後來那樣高聳入雲,直至被罩在可望不可及的煙霧中。
在秦以前,中國還沒有皇帝隻有王或者“天子”的時候,王不過是諸侯的共主,很像是各國聯盟的主席,權威相當有限。夏朝號稱有萬國,商的諸侯也有上千,周的屬國最少,據說也有八百,實際上夏商周都不可能真正控製這些屬國,近的還能去巡狩一下,遠的也就隨它去了。都說周幽王是周朝由盛轉衰的轉折,昏庸的周幽王為博愛妃一笑,烽火戲諸侯,最終還是斷送了自家的小命。不過,僅僅被天子戲弄了幾次,諸侯就敢不發兵勤王,可見天子之威也不過爾爾。
春秋戰國是個禮崩樂壞的時代,有時候,感覺世上最牛氣的不是五霸或者七雄,而是身懷文武藝的士人,奔走於諸侯之間,誰給的錢多、爵高、位重,就給誰幹。合則留,不合則走,此處不養爺,自有留爺處。雙方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客客氣氣的,更多的時候反倒是處在臣子地位的人更不客氣,常常直言不諱地讓諸侯下不來台。
秦始皇據說很神氣,可惜曇花一現,現在已無從考證其朝儀的盛與簡。接下來的劉邦就很不像樣子,打了天下以後,眾武夫在朝堂之上就喝酒撒潑,大呼小叫,甚至拔劍擊柱,就差沒有把殿堂拆了。還虧了儒生孫叔通為他製朝儀,才讓這老兒過了皇帝癮,得意洋洋地說,我今日才知道做皇帝是這麼神氣。再也不提當年拿儒冠撒尿的事兒。
中國的皇帝製度是從秦始皇開始的。還在戰國後期,腳一跺天下亂顫的秦王已經嫌稱王不過癮了,於是就有了秦國與齊國並稱東帝西帝的提議,不知天高地厚的齊王還真的動了心,虧了“義不帝秦”的魯仲連居中遊說,這事才算拉倒。在滅了六國,將一群六國的嬪妃都收到鹹陽之後,秦王嬴政再也按捺不住地飄飄然了起來,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做王了,牛氣衝天地吩咐幾個臣子給他議個配得上他的曠世奇功的名號。現成的馬屁哪有不會拍的道理,丞相王綰和廷尉李斯大概翻了幾天古書,終於在傳說中的半神半人的“三皇”那裏找來一頂大帽子,說是三皇中最神的是泰皇,建議嬴政自稱“泰皇”。然而嬴政並不滿意,他從“泰皇”那裏取了個“皇”字,再從五帝那裏取來了“帝”字,合成一個非驢非馬的“皇帝”(其實就是關公戰秦瓊)。跟著“皇帝”的還有一大堆講究:皇帝自稱“朕”,命為“製”,令為“詔”,皇帝的大印叫“璽”,走到哪兒叫“幸”,包括跟女人睡覺。嬴政自稱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
皇帝的名號雖然打出來了,但是皇帝之尊的威嚴卻不是一天可以確立的。後世所謂的君主專有的稱謂,像“君”、“朕”、“萬歲”等等,在漢朝還是大家胡稱亂叫。郡太守關起門來自稱“君”,將自家的衙門說成“本朝”如何如何,好像也是司空見慣。顧炎武曾提到,“漢時有以郡守之尊,稱為本朝者,尹宙碑雲,綱紀本朝是也。丹陽太守郭ND261碑,君之弟薨,歸葬舊陵。東觀漢紀雲,歲旦,郡門下掾奉觴上壽,吏皆稱萬歲。”顯然那時的人們並不認為這樣做不妥,不然就不會刻在石頭碑上,否則豈不是“石”證如山,明擺著讓人抓小辮子嗎?
時代雖然進入了漢朝,但畢竟分封製在中國已經實行了幾千年,郡太守雖然不過是王朝的地方行政官員,但人們依然習慣於把這些在一方說一不二的人當成諸侯來看。加上郡裏的屬吏又往往是太守一手提拔起來的,所以,郡縣裏的曹掾們對於他們的長官確實有君臣之義,當國家真正的君主與他們的頂頭上司發生矛盾時,他們向著誰還真難說。像東漢末年那樣隻把太守當回事,甚至為之死節,而將皇帝置之度外的情況,也許並不是一天造成的。北宋的蘇洵曾經說過:“古者諸侯,臣妾其境內,而卿大夫之家,亦各有臣,陪臣之事其君,如其君之事天子。其後諸侯雖廢,而自漢至唐,猶有相君之勢者,其辟署之權,蓋猶足以臣之也,是故太守刺史,高坐堂上,州縣之吏,拜於堂下。”看來這真是有道理,可惜此老說這話時,太守們早已風光不再了,人們說話也再不敢口沒遮攔。
帝王之尊,其實是漸積而成的,製度的日益致密,越來越強調“強幹弱枝”,地方的權力不僅日見其小,而且受到種種限製:皇帝與臣子之間,在禮儀上前者地位日見其隆,後者日見其卑。陽崇儒家,骨子裏卻篤信法家的曆代帝王們,更傾向於把自家罩在神秘的迷霧之中,與臣子們保持距離。當然臣子們也很湊趣,除了幾個異端分子之外,大家一窩蜂地起哄“尊王”,弄得至少在讀書人眼裏,皇帝越來越神,到了韓愈喊出“天王聖明,臣罪當誅”的時候,大家說話就必須小心翼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