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元稹與崔鶯鶯、韋叢、薛濤:曾經滄海難為水(1 / 3)

元稹其人,已被後世塗抹得麵目全非。有人說他濫情無情,有人說他多情有情,有人說他為了功名不惜愛情,也有人說他始亂終棄太少人情,總之,說好話的人少,說壞話的倒大有人在。不過,偏見和詆毀都不是對待曆史人物的正途。元稹當時究竟怎樣,還需要撥開曆史迷霧悉心考證。麵對元鎮,要脫下有色眼鏡,懷著一顆平常心和平常的視角,親近他,和他對話。他和崔鶯鶯、韋叢和薛濤等女子的愛戀,也不是一句“始亂之,終棄之”就能歸結的,其中多少故事也並非如常人所想的那樣。

隻判生前事,哪管身後名

談起元稹先生,古往今來,詆毀的人多,中肯的人少,讚賞的人少之又少,不僅要問一句,元稹先生惹誰了?為什麼這麼多人對元稹先生的行為如此不齒?元稹先生到底為人怎樣?諸多的評論中,幾分真,幾分假?總歸讓人莫衷一是,滿頭霧水。

戴著墨鏡看人,白的也成黑的,色盲人的眼中,世界大概隻有一個顏色。對於曆史人物,評價是否公允,關鍵在於是否深入其境的體味其人的思想和行為,倘若將現在的標準,強施與時代與社會背景跟現代迥然有異的古代人物身上,得出的結論必將有失公允。

深入一個人物的內心世界,和他的心靈對話,觀察他內心的苦痛和掙紮,了解他的不得已,立體的詮釋他的是與非,這才是論及古人的大道。除此,必將導致曆史人物的幹癟、毫無血色、僵化和不生動。非黑即白的一刀切式的人物評論方法早已歸將於故紙堆中。

元稹先生,字微之,鮮卑貴族後裔,中唐詩壇的領軍人物,與另一位著名的大詩人白居易齊名,世稱“元白”,他們倆的詩歌開一代先河,被時人稱為“元和體”,享譽宇內。他的諷喻詩針砭時弊,極其深刻;他的豔情詩綺靡婉約,極其浪漫。研究詩史的人都承認,元稹先生雖是中唐時代的人,寫出來的詩卻不失盛唐氣象,是名副其實的了不起的大詩人。

陳寅恪先生認為:“元稹先生的豔詩則多為其少日之情人所謂崔鶯鶯者而作,微之以絕代之才華,抒寫男女生死離別悲歡之情感。其哀豔纏綿,不僅在唐人詩中不可多見,而影響及於後來之文學者尤巨。如《鶯鶯傳》者,其後竟演變流傳成為戲曲中之大國巨製。”

陳寅恪先生何許人也,一代國學大師,竟給元稹先生如此高的評價,元稹先生的文學成就和地位可見一斑。但就是這個被陳寅恪先生推許為“元大才子”的大詩人,生前身後之名卻一片狼藉。甚至千百年來,竟形成一個根深蒂固的“共識”:元稹先生的詩美妙動人,堪稱一流,而他的為人也堪稱一流,卻是糟糕的一流,齷齪的極致。

作品和人格發生如此巨大的分裂,在中國的眾多的詩人行列中,實屬罕見。

不過且慢,人都是善惡同體的,就像童話中講的那樣,人的體內有兩個小孩,一個好小孩,一個壞小孩,兩個孩子間不停的鬥爭,好小孩獲勝,就辦好事,壞小孩占上風,就辦壞事,好和壞在人體內不停掙紮,需要經過痛苦的抉擇才能形成最終的行動。

回到現實,好小孩代表善的係統,壞小孩代表惡的係統,兩個係統之間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辯論、鬥爭,這大概是人本身的特色。沒有純粹的善,也沒有純粹的惡。因此所謂糟糕的一流,齷齪的極致是不存在的,也不合理。世界上哪有百分之百的偉大,又哪有百分之百的邪惡?

說元稹先生不好的,無非兩件事,一個是“巧婚”,另一個是“巧宦”,“巧”字在這裏不是靈巧、巧妙的意思,而是乖巧,弄巧的意思。

“巧婚”說的是元稹先生對初戀崔鶯鶯女士始亂終棄的一樁往事。崔鶯鶯女士是元稹先生的初戀,兩個人也曾花前月下,纏綿繾綣,但無奈元稹先生移情別戀,喜歡上了韋叢女士。韋叢女士是有背景的,她的老爹韋夏卿是京兆尹,相當於現在的市長,元稹先生覺得這門婚事對自己的政治前途非常有利,便把苦苦思念自己的崔鶯鶯女士拋諸腦後,後來幹脆一刀兩斷,各奔前程。元稹先生做了長安市長的乘龍快婿,崔鶯鶯女士也含恨嫁作他人婦,雖然婚後元稹先生找過崔鶯鶯女士兩次,但由於情緣已盡,沒有下文產生。

平心而論,元稹先生拋棄崔鶯鶯女士確屬無情,有失大丈夫所為,遭到後世的詬病和詈罵也算正常。不過,考慮到當時的社會背景,元稹先生此舉似乎並不是很嚴重的過錯。

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價值追求,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時代主題。魏晉南北朝的時候,門閥製度嚴厲,名門望族占據統治地位,政令所出,菁華所聚,引領時代潮流和時尚步伐。

寒門庶族絲毫沒有社會地位,隻能從事底層的工作,即使做到高官,也壯誌難伸,胸懷不展,說到底出身寒門,高姓大族不買賬。這些高姓大族也堅持原則,彼此間可以通婚交結,但杜絕和寒門發生關係,包括認作弟子,通婚,交往等等。

這種門閥製度影響深遠,唐朝緊承魏晉南北朝而來,很多約定俗成的規矩,在社會中廣有市場,成為世人追奉的俗世準則。

《隋唐佳話》中所載薛元超的三大遺憾,恰恰反映了唐朝知識分子的普遍心理。薛元超說:“吾不才,富貴過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進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國史。”

此三大遺憾,道出了唐朝社會的三大特色。一是唐人重門第,這是從魏晉南北朝沿習而來的,唐朝有所謂的“五大姓”,崔,鄭,李,王,盧,這五大姓家族以出身自重,甚至連皇帝的帳都敢不買。比如皇帝要將公主許配給他,按理說應該是莫大的榮譽,做幾輩子的夢都不一定會夢到的好事,但卻遭到大姓子弟的拒絕,原因是皇帝的門第不高,不配與大姓聯姻。連皇家門第都不放在眼裏,可見這些高門貴族,是如何地自命清高了;二是唐人重史,修國史實錄大概是很風光,很有搞頭的一件事;三是唐人重進士,這不用多說,一旦有了進士出身的資本,說話做事都理直氣壯,牛氣哄哄。

拿唐人重門第這一條來講,唐朝多少有點畸形發展,社會上常常通過兩件事來評價人品和社會地位的高下。一曰婚事,就是結婚是否娶了名門望族的女子;二曰宦事,即當官是否進士出身,如果這兩條達不到要求,對不起,鄙視你!

元稹先生具有強烈的追求功名利祿的欲望,因此舍棄寒門小姐崔鶯鶯,迎娶長安市長大人的千金韋叢小姐,乃是社會要求的一種反映,為勢所趨,為利所擇,並無可厚非。隻是他不該杜撰成文字,讓天下人盡知。

這裏需要注意的是,崔鶯鶯女士雖然姓崔,也在名門望族之列,但其父已死,家中隻有寡母孤女,家道中落,雖不至於困於錢財,但權勢卻算作是奢侈品了。韋叢小姐雖不是名門出身,但其父為長安市長,權勢正當其時,想入贅為婿的早已擠破了大門。

元稹先生對崔鶯鶯女士的始亂終棄,總的來說,是應該批評的,但也未必一杠子打死,永無抬頭之日。他是真愛崔鶯鶯女士的,晚年的一首詩可以為證。詩曰:一去又一年,一年何可徹,有此迢遞期,不如死生別,天公信是妒相憐,何不便教相決絕。他至死時也無法忘記初戀,腦子裏仍然隱隱約約的浮現鶯鶯的影子,這份情,這份愛,難話難描,剪不斷,理還亂,說是不在意,其實永難解脫。

再說“巧宦”。巧宦說的是元稹先生依靠巴結宦官而得到皇帝的青睞,進而登上宰相職位,位極人臣的。其實這是汙蔑。元稹先生對宦官的態度,總體上是討厭的。

元和四年,元稹先生出任東川監察禦史,因言事有功,被召回長安。路經敷水驛站,早早的打尖休息。突然有彪人馬闖進來,為首者正是宦官仇士良,此人剛被元稹先生彈劾,但倚仗著後台硬,不把元稹先生放在眼裏,斜楞個眼,吊著肩膀頭子,嚷嚷著公鴨嗓,想把元稹先生趕出驛站。元稹先生不向閹宦低頭,結果遭打,事後仇士良又惡人先告狀,極盡誣蔑之能事,元稹先生有理難伸,又遭貶謫。

試問,通過此一事件,元稹先生會對宦官有好感嗎?換作你我,恐怕也對閹豎嫉恨至極了吧。因此說元稹先生巴結宦官,是不尊重曆史,不尊重元稹先生本人的說法。但有人會問,大宦官崔潭峻跟元稹先生是怎麼一回子事?

崔潭峻是唐穆宗寵愛的一個宦官,他確實在穆宗麵前說過元稹先生的好話,但不足以成為元稹先生交結宦官的理由。

據《舊唐書·元稹傳》載:“穆宗皇帝在東宮,有妃嬪左右嚐誦稹歌詩以為樂曲者,知稹所為,嚐稱其善,宮中呼為元才子。荊南監軍崔潭峻,甚禮接稹,不以掾吏遇之,常征其詩什諷誦之,長慶初潭峻歸朝,出稹連昌宮辭等百餘篇奏禦,穆宗大悅,問稹安在,對曰:‘今為南宮散郎。’即日轉祠部郎中,知製誥。”

這段曆史寫得明白,穆宗尚是太子的時候就青睞元稹先生,原因是元稹先生的作品深受嬪妃的喜歡,愛屋及烏,穆宗也當刮目相看。而後來穆宗拔擢元稹先生,是因為對其詩文——《連昌宮辭》的賞識,崔潭峻隻不過是一個中介,適時地向唐穆宗引見了元稹而已。

因此,說元稹先生“巧宦”,比較勉強,難以服人。

通過以上的批駁,並非證明元稹先生是個好人,而是告訴讀者上帝,元稹先生是個有血有肉,有優點有缺點,既現實又浪漫的一位詩人。

他最終隻是個詩人,一切頭銜都是虛無縹緲的,哪怕是他做過三個月的宰相,到最後人們還是要說,他是個詩人。

這是他真實的身份,也是他拿得出手、鎮得住人的撒手鐧,除此之外,他一無所有,一無所成,一無所獲。

隻判生前事,哪管身後名,這是元稹先生的人生態度。

鶯鶯:初戀像是一陣風

崔鶯鶯女士是元稹先生的初戀女友,他們的戀愛經曆記錄在一個叫做《會真記》的唐代傳奇裏麵,而傳奇的作者就是元稹先生本人。

《會真記》到底是不是元稹先生的帶有自傳性質的創作,至今爭論不休。可以肯定的是,元稹先生二十三歲的時候,確實迎來了人生的第一次戀愛,戀愛的對象叫崔雙文,即故事裏的女主角崔鶯鶯女士。

他們是遠房表親——表兄和表妹——元稹先生的母親和崔鶯鶯女士的母親俱都姓鄭,而且屬於同族中的姐妹輩分。

貞元十六年,宰相崔鵬病死長安,遺孀鄭氏和孤女鶯鶯因在京城無依無靠,娘倆商議不如撫柩回鄉,老家都是熟人,物價又比京華便宜許多,畢竟好混。於是擇日登程,因為家業大,怎麼說也是宰相門第,錢財細軟應有盡有,大車小車裝了十幾車。

行至蒲州,家仆就對崔老夫人說,夫人,往年間我也曾從此路過,可不大太平,有匪盜占山為王,專事搶劫擄掠,無惡不作,尤其是夜間,明火執仗,殺人越貨,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們還是暫避為妙。

崔老夫人就問,何處可避禍?家仆回答,城東普救寺,地處偏僻,又是善堂,匪盜一般不往。老夫人無奈,隻好暫厝普救寺,等待匪情緩解後再動身不遲。

此時的元稹先生,正在蒲州遊學,年方二十三歲,長得清秀儒雅、一表人才,飽讀詩書,性情孤傲,除詩詞酬答外,很少與人交往。

讀書之餘,元稹先生喜歡登山玩水,郊遊散心,偶然路過普救寺,被這裏的秀美風景所吸引。這座普救寺,遠離塵世喧囂,堪稱世外桃源,滿院古柏修竹、綠蔭森森、幽靜宜人,元稹先生很快喜歡上了這裏,索性夾著行李,在普救寺的西廂租了一間房,決定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靜心讀書,準備秋闈大考。恰巧,元稹先生所住的房子就在崔家母女的隔壁,院中間隔著一道矮牆。

一日黃昏,元稹先生讀書累了,就漫步出屋,到窗外呼吸新鮮空氣,聽鳥語,聞花香。因為個子足夠高,可以越過矮牆往院內觀瞧。嗬,好一個春意盎然的世界。一排垂柳,扶著微風,款款而動,像是綽約的女子;花壇裏鮮花錦簇,枝丫高低參差,把整個院落點綴得粉妝玉砌。

元稹先生正要移步院內,作進一步的賞玩,忽聽見花叢中有女子的聲音。一個說,小姐,你快看著話,成雙成對,留戀花蕊,真真的羨煞人;另一個說,呸!偏偏你知道,你這小丫頭,真不知羞!然後響起一片銀鈴般的笑聲。

元稹先生好奇,湊上來想一窺究竟,卻發現花叢後隱著兩位比鮮花還嬌嫩的女子。原來是崔鶯鶯女士和丫鬟紅娘正在賞花,因看到一雙彩蝶忽上忽下地在一叢芍藥花中翻飛,方才有了上麵的對話。

崔鶯鶯女士出身名門,自幼接受嚴格的禮教,養成一副文靜嫻雅的大家閨秀風範。丫鬟紅娘天性聰慧活潑,因是下女身份,也就沒有那麼多約束,一舉一動都透著機靈、頑皮和爽直的性格。

紅娘拉著鶯鶯正要離開之際,忽見元稹先生從花叢中探頭出來,癡癡的望著她倆。紅娘嚇了一跳,急忙護著鶯鶯女士往屋裏去了。

元稹先生感到十分尷尬,愣在當場,仿佛做夢一樣。

夢境中,花團錦簇中飄然而出一位紅衣少女,步履輕靈,神情活潑,看裝束可知是一侍女。接著,又款款步出一位姑娘,淡黃衣裙,身段頎長,在落日餘暉中,好似弱柳迎風,惹人愛憐,細看之下,杏花含煙的臉龐,秋水凝碧的眸子,遠山微蹙的娥眉,丹蔻輕點的朱唇,淡淡的神情,似喜非喜,似憂非優,宛若畫中仙子。

這就是傳說中的“驚豔”,用現代的話講,叫“豔遇”。這下好了,元稹先生再無心讀書,眼前腦後,紙上紙背,字裏行間,全是鶯鶯女士的影子。最後,茶不思,飯不想,終日對著窗子發呆,要不走到花壇,希冀著第二次豔遇的發生。

怎奈造化弄人,因為受了驚嚇,鶯鶯女士不僅以為元稹先生是輕薄之徒,而且再不願往花壇中來。縱使元稹先生望穿秋水,終是一無所獲。

日子一長,元稹先生這棵焦渴的禾苗終於迎來了些微的甘霖。因為住得近,出來進去總能見麵,久而久之,元稹先生漸漸地就跟丫鬟紅娘混熟了,他就請求紅娘代為引薦,介紹他與鶯鶯女士認識。

直率的紅娘大惑不解,劈頭蓋臉地問,既然如此傾慕我家小姐,為何不大大方方地托媒人說合呢?這一問倒難住了元稹先生,因是孤身一人在外,無父母做主,他確實沒想到要找媒人求親。

不過元稹先生有辦法,他麵帶痛苦地說:“這些天來,因思念小姐,我食不甘味,睡不安寢,簡直無法度日。若托媒人說合,恐怕數月半載難有結果,那樣的話,我豈不會像枯池之魚一樣。遠水難救近火,拜托姑娘不行嗎?”

也許因為紅娘生性熱心,對元稹先生有一絲憐憫之情,竟應允了為元稹先生與鶯鶯女士設法撮合。於是,元稹先生開始施展自己的絕殺技——寫情詩,將第一封情書透過紅娘的手,傳遞給了鶯鶯。

春來頻行宋家東,垂袖開懷待晚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