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元稹與崔鶯鶯、韋叢、薛濤:曾經滄海難為水(3 / 3)

回過頭來,那個令鶯鶯女士和元稹先生恩斷義絕的“眼前人”究竟存不存在呢?

答案是肯定的,不過尚處於萌芽階段。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如果元稹先生和鶯鶯女士各自努力一把,嗬護一下他們的愛情,那個“眼前人”絕不能插足進來。但兩人終因誤會而生生拆散,給了那個“眼前人”以可趁之機。

那個“眼前人”就是韋叢女士,京兆尹韋夏卿的女兒。京兆尹相當於長安市長,官職算不上大,不過也不小掌管天子腳下,勢力不容小覷。

元稹先生和韋叢女士的相識,始於一次文學沙龍。長安市長韋夏卿是個文學愛好者,喜歡寫詩,工作之餘,在自己的府邸創立了一個文學沙龍,定期舉行聚會,參加者多是那些立誌在長安搏取功名的“長漂”一族,但其中不乏元稹先生這樣的大詩人。

有的時候,韋夏卿的老婆韋夫人也會帶著女兒韋叢女士附庸風雅,參加沙龍活動。唐朝是個開放的朝代,女人可以自由參加社交活動,而且往往成為活躍分子。

唐朝女人參加的沙龍大致有兩類,一類是道觀女冠主辦的,道教在唐朝的地位至高無上,後妃公主和名門閨秀爭相成為女冠,引領時代潮流,她們常常舉辦沙龍,多是貴婦們參加,頗具影響力;另一類就是文學沙龍,級別和檔次要比道觀沙龍低,但參加的人數多,也很普遍,走的大眾化的道路。

韋夏卿所主辦的沙龍屬於後者,普通的文學沙龍,可是因為他是長安市長,混跡於長安的有名望的詩人都願買他的帳,因此往往聲勢大,規模也大。

這年中秋,正趕上沙龍聚會的日子。韋夏卿故意將沙龍安排在夜晚,以便觀賞月色。元稹先生彼時詩名鵲起,小有名氣,故也在被邀請之列。

元稹先生很早就到了,站在桂樹麵前,欣賞桂花,時殘陽猶在,透過桂樹的枝杈,投下斑駁的陰影。好大一棵桂樹啊,枝葉茂盛,桂花飄香,若是到了晚上,當頭是明朗的月色,鼻底是清幽的桂香,真不啻神仙境界。元稹先生不由歎服,韋夏卿真會挑時候。

正當元稹先生沉醉於桂花之香的時候,桂樹的另一側,傳來一陣吟哦之聲。元稹先生好奇,轉過大樹一看,一位妙齡女子正對樹興歎,抒發悲秋之意。

元稹先生緊盯著,隻見這位女子兀自沉浸在自己所營造的氣氛中,時而如秋蟲低吟,時而如蟬聲高唱,美不勝收,好像月宮嫦娥一般。

元稹先生當時正因考場失意而對鶯鶯女士抱有歉意,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的眼中仿佛看見那樹下吟哦的正是鶯鶯,因此脫口而出,鶯鶯,想煞我也!

誰知這一口喊出來,唬了那樹下女子一跳,轉身含羞而去。元稹先生也自知失態,尷尬不已。

時間很快就到了晚上,月亮銀盆似的升起,掛在桂樹梢頭。參加沙龍而來的諸位賓客紛紛觸景抒懷,左一張紙,右一張紙,詩篇像雪片一樣飛出來。最後,經沙龍成員海選,元稹先生榮膺中秋沙龍會最佳詩人稱號。

宣布結果的時候,那位樹下吟哦的女子也在當場,對元稹先生的詩作非常欣賞,讚不絕口。元稹先生實在是不好意思,一躬掃地,對那位女子說,小生冒昧,方才多有冒犯,且請見諒。說的那位女子撲哧一聲笑了,回道,不知那位鶯鶯是君何人?

元稹先生頓時羞愧難當,正不知如何應對,韋夏卿走過來說,怎麼,元才子認識小女?

元稹先生這才明白,鬧了半天是韋夏卿的女兒韋叢女士,難怪落落大方,毫不怯陣呢。

韋叢女士將方才發生在桂樹下的一幕說與父親聽。韋夏卿聽後,莞爾一笑,想必是元先生思念情人心切,故情不自禁,脫口而出,小女頑劣,竟揪住不放,先生莫怪。元稹先生更加羞臊,連忙擺手,休再說了,休再說了。

就這樣,元稹先生與韋叢女士相識了。韋叢女士不僅長得漂亮,而且藝術修養高,神情舉止還有一些鶯鶯的影子,元稹先生與她相處,油然而生一種初戀的感覺;韋叢女士呢,早就仰慕元稹先生的才華,隻是緣慳一麵,如今得遇,相逢恨晚。

此時的鶯鶯女士已經嫁給了鄭恒。元稹先生甩掉心理上的包袱,開始對韋叢女士展開攻勢。韋叢女士呢,早就傾慕,隻等元稹先生張口求婚。因此兩廂情願,這門親事就定下來了,以後不久,韋夏卿就為女兒完婚,事在鶯鶯別嫁後三年。

娶了韋叢女士後,夫妻倒也恩愛,但總不似初戀時那麼激情四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而元稹先生和鶯鶯女士偷歡之時,尚未有妻妾,那種先入為主的感覺盤踞於腦海,揮之不去。尤其是韋叢女士,病歪歪的,十天倒有九天尋醫問藥,著實令元稹先生煩惱。

不過也有意外收獲,韋夏卿是長安市長,說話有分量,在他的推薦下,愛婿元稹先生終於能夠謀得一官半職,從此步入青雲大道。

薛濤:激情過後,一場水月

去春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

常恐便同巫峽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

隻欲欄邊安枕席,夜深閑共說相思。

——薛濤·《牡丹》

薛濤女士是唐朝一位小有名氣的女詩人,也是曾經和元稹先生轟轟烈烈相愛過的一位奇女子。她的出現,在元稹先生的一生中屬於偶然,他們的相愛更是偶然中的偶然,但並不能因為事件的偶然性而否定愛的動人。

蕪雜的曆史事件令人眼花繚亂,久而久之則令人疲勞,至於厭倦,至於興趣索然。而愛情和愛情往事,卻能永恒的打動人。

唐朝是個詩思洋溢的時代,飄逸與沉鬱相諧,狂喜和眼淚交融。一個偌大的胸懷,一腔噴薄而出的熱血,一柄寒徹天地的利劍,一紙漫漶浪漫情調的彩箋,一位命運悲涼的紅顏詩人,一條碧水涓涓的溪流。一切都在難以捉摸的夢境中鋪陳。

生長了翅膀的夢幻,飛回到那個爛漫的朝代,重溫那段淒涼的愛情往事。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女士。這位女士多次邂逅愛情,最終卻總是失之交臂。不是她不挽留,而是命運戲謔,隻一味的讓她傷心。

她躋身於樂籍,長期以來遭到後世的唾罵和鄙夷。人們在罵她侮辱她對她發出蔑笑的同時,嘴裏依然忘不了叨念她的詩詞,向往她的故事,用她製作的紅箋,甚至希望能和她遭遇一段感情,發生一段故事。

人們的心思就是這麼複雜而不可思議。嘴菲薄之,心向往之。偷偷摸摸的搜索關於她的故事,獨自品嚐,獨自消受,獨自為她傾淚,獨自為她銷魂,就是不肯獨自站出來,承認是她的粉絲,願做她的門下走狗。

薛濤女士生活在詩歌主宰一切的年代,她一生的命運都與詩歌有關,她的愛情因詩歌而產生,她的終老亦因詩歌而從容,她死後而遺留的凝固的美麗也離不開詩歌的傳承和重塑。她為詩歌而生,也為詩歌而死。

翻閱關於薛濤女士的史料,正史也好,野史也罷,都無可奈何的說一句:“薛濤,字洪度,本長安良家女,隨父宦遊,流落蜀中,遂入樂籍。”

“流落”一詞深有含義。流落者,流浪與落魄也。什麼原因導致薛濤女士無奈流落呢?其中隱含著一段薛濤女士少年時的痛苦回憶。

也就在薛濤女士十一二歲的時候,薛濤女士的父親薛鄖,原本是在朝為官,因得罪權貴而貶謫四川,到劍南節度使崔寧的轄地任地方官。誰知崔寧心懷叵測,接受了薛鄖仇家的賄賂,欲置薛鄖於死地,苦於一直沒有機會。

然而機會不期而至,當時,大唐王朝和吐蕃帝國的關係緊張,吐蕃帝國欲借道南詔偷襲大唐王朝。崔寧借故派薛鄖率領使團前往南詔,勸說南詔王不要聽任吐蕃帝國的擺布,做出傷害大唐王朝的事情。

薛鄖領命,誰知卻踏上不歸路。南詔地處雲南,雨林交錯,瘴癘毒氣,險象環生。自小生長於關中沃土的薛鄖,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甫抵南詔境內就一病不起,沒過幾天,一命嗚呼。歎崔寧殺人不見血,略施小計,便使薛鄖命染黃泉。

隨著薛鄖一同逝去的,還有薛濤女士的幸福的少年時光。在父愛的庇佑下,薛濤女士度過了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父親對這個唯一的女兒愛若掌上明珠。但有一個陰影始終在薛鄖的內心籠罩,直到他臨死的那一刻也不能釋懷。

是不是冥冥中早有安排呢,要不然女兒小小的年紀怎麼會吟出那麼不祥的詩句?

時光逆轉到薛濤女士年僅七八歲的時候。那時節,他們一家人還沒有離開長安。

長安的夏日,躁熱而悠長。薛鄖躲在庭院裏的梧桐樹下避暑歇涼。手裏擎著一部詩集,嘴裏微微吟誦,天際飄來一股涼風,吹拂著梧桐樹葉沙沙作響,接著涼氣逼來,暑氣消退,好像初秋來臨。

薛鄖心中愜意。這時候,心愛的女兒端一盤西瓜來吃。薛鄖一看愛女乖巧伶俐的樣子,不由得喜上心頭,想要考一考女兒進步了沒有。薛鄖把愛女抱在懷中,指著旁邊高大聳立,不斷送來陰涼的梧桐樹吟道:“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沒等父親點破考題,年幼的薛濤女士隨即接道:“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薛鄖聽後寂然不已。

自古迎來送往,大都會想到妓女行當。大概娼家隻知道迎來送往,笑接南北客,人走茶就涼。故薛鄖聽愛女吟出這樣的詩句,心中極不痛快。女兒的一句無心之詩也成了父親心中的一朵陰影,每當想起這件事,薛鄖就好像被雷擊中一樣,頹然落魄。

可是越擔心遭遇什麼,上蒼偏偏讓你遭遇,薛濤女士一語成讖。

這讓人想起黛玉。《紅樓夢》七十六回中,賈母帶領榮寧二府的族人在凸碧山莊賞月,賞桂花。彼時賈家敗象已露,情趣索然。寶玉因傷感晴雯之事而落落寡歡;黛玉因身體不適而中途早退,在湘雲的陪伴下,清冷的望著月色,觸景傷懷。忽然桂蔭下傳來如泣如怨的笛聲,令黛玉潸然淚下。

湘雲便上來寬慰黛玉,要求應景聯詩,以排遣愁緒。黛玉執拗不過,就遙映著月色,趁著凹碧館的清幽景致,兩個女孩聯起詩句來。

隨著夜幕漸深,月色也漸漸的越發明亮,清輝灑滿天宇,照亮宇宙。黛玉和湘雲兩位小姐妹,在清冷的月光下,望著照在碧池中的月影,掬一口漫處飄蕩的掛花香味,心醉如飴,嘴下的詩句也連連不斷奔湧而出。

最後有一隻驚鶴,掠水而去,鶴影臨在池中,與月影遙相呼應。驚鶴之飛,帶下片片桂花撒落水上,逐水而逝。湘雲觸景而來靈感,吟出上句:寒塘渡鶴影,黛玉心思敏感,隨即接曰:冷月葬花魂。

聯詩到這個份上,可謂前無古人。隻是湘雲對黛玉說,你在病中,不該出此不祥之語。妙玉也從假山後轉出來說,這兩句太悲涼了,不要再往下聯,寒塘冷月兩句雖好,但太過頹敗淒楚,從我們這樣年紀的人的口中吟出,恐怕關人氣數,故我出來製止。

妙玉的意思明了,隻是沒有直言說出來。關人氣數,大有一語成讖的意思。研究《紅樓夢》的專家曾有如此觀點:黛玉乃落水而殤,並非如程高偽本中所說的那樣,焚稿而亡,嘔血而死。如此,“冷月葬花魂”一句豈非詩讖?

薛濤女士亦因詩成讖。薛鄖死後,薛濤女士跟隨多病的母親生活。為了家庭生計,薛濤女士不得已淪落風塵,歸入樂籍。

薛濤女士的詩情才華,注定她不可能成為一名隻知迎來送往的娼妓,她固守自己的底線,賣藝不賣身,但遇到自己傾心的人,或是邂逅了令她怦然心動的愛情,她就會像飛蛾一樣,撲到火上去,哪怕會灼傷自己。

鎮蜀的節度使韋皋獨具慧眼,是他捧紅了薛濤女士,讓她的名聲傳遍天下,令天下無數文人才俊為之傾倒。至蜀的旅客或是官差,無不流連於薛濤女士的顏色和橫溢的才華。薛濤女士一概不拒,坦然接受他們的貴重禮物,與他們詩詞唱和,觥籌交錯,往來不絕。韋皋因此醋意大發,斥逐了薛濤女士。

遭到斥逐的薛濤女士隱居在浣花溪畔。浣花溪畔景色優美,屋前屋後種滿了火紅的杜鵑花、海棠花和枇杷花,在火紅的花海的簇擁下,薛濤女士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生命意向。大紅是她生命的顏色。熱情洋溢,活潑張揚,為薛濤女士性情的真實寫照。

連她製作的紙箋都是紅色的,就像她的生命一樣,充滿了蓬勃的生機,但也充滿了驚心動魄的轉折,黯然銷魂的意外。意外太多,令她應接不暇。來的時候,她沒有做好準備,倉促間就投入了自己的真情;發生後,她無怨無悔,上蒼卻讓她苦等一場,寂寥而終。

薛濤女士四十二歲的時候,再一次被愛情撞到腰際。

讀薛濤女士的詩詞,仿佛看到她多次戀愛,但掩卷沉思,恐怕能夠付出真感情的並不多見,很多都是逢場作戲。而這次則是刻骨銘心,她很快就沉淪,陷入了欲生欲死的愛河。

愛情的另一方就是大名鼎鼎的元稹先生。

元稹先生早已聽說成都有一位風華絕代的女詩人,名薛濤,但無緣相見。後有機會出任東川監察禦史,前往成都,正中元稹先生下懷,他正想往四川會一會薛濤女士呢。

來到成都,元稹先生早已忘掉監察禦史是何職責,開口第一件事,便是托人與薛濤女士結識。兩人見麵後,一見如故,引發傾慕之情。

薛濤女士厭倦了迎來送往的風月生涯,見到比自己小很多的多情公子元稹先生,即有托付終身之意。元稹先生也歎薛濤女士為奇女子,沉醉在溫柔鄉裏,繾綣非常。而此時,元稹先生的妻子韋叢女士,已病入膏肓,處於垂死之際。

後來,元稹先生因公事不得不離川,臨行之時,許諾公事一了,便回川跟薛濤女士團聚。誰知世事蹉跎,這一次分別竟成永別。薛濤女士心目中的愛情也因元稹先生的爽約而灰飛煙滅。對於薛濤女士來講,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再次熄滅。

為了守候愛情,她決定等一輩子。在愛情麵前,女人往往最傻。薛濤女士見慣了虛情假意,當愛情來臨的時候,依然相信海枯石爛的鬼話。元稹先生依舊杳無音信,薛濤女士卻苦苦守望,用淒慘的筆觸寫道,“知君未轉秦關騎,日照千門掩袖啼。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

元公子啊,你在哪裏?我等你不得,隻能掩袖悲啼,我望著遠處的長安,像所有盼望丈夫歸來的妻子一樣,在銷魂月色的陪伴下,登上高樓,寄托我的遙遙的相思。

一邊是薛濤女士苦苦等待無有信果,淒涼終日,淚濕紅箋,淚花中想必也是曾經與元公子纏綿繾綣的溫柔回憶。而另一邊,元稹先生因事耽擱,早已把薛濤女士拋之腦後。這段愛情也就成了鏡中花水中月,隻能空想,永遠也不會有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