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3 / 3)

記得茅盾在《創作的準備》一本小書裏說過:“誦讀宜博,研究宜專。”搞創作是這樣,做學問,寫作文,我認為也是如此。博與專,當然都隻是相對而言,但多讀些書,就能開闊眼界,還能啟迪思路,學到寫作需要的許多知識。我少年寫作文多得益於此,成年後做學問也多得益於此。還有一點,就是做筆記,比如摘抄優美詞彙和句子。我少年時作文,往往從我的詞彙本上借用一些,用得多了,就成了自己的知識,積累起來,說話寫文章也就能減少捉襟見肘的窘態。

學海無涯,勤奮是岸。我的少年時代沒有今天少年們這樣的得天獨厚的條件,也比不上同輩專家學者的少年才氣。我像在石縫中彎彎扭扭長出來的一棵草。隻是憑刻苦自學,多思勤練,才有了些成果。雖然我至今沒有圓了少年求學時的文學夢,但仍“一簞食,一瓢飲”筆耕未輟,不改其樂。

古今都說人生如夢,我卻以為人生更像一部書。夢畢竟太虛、太短、太多,而書則不僅有夢、有夢囈,且在夢醒之後有省悟,悟後有跋涉,跋涉之後有痕跡。至少,我看我的這部集子是如此。

我出生在兵荒馬亂的上世紀40年代,日本投降時已五歲。當時,鄉親的貧窮、落後,我還沒有感受到,但無休止的死亡與流血,卻讓我的心靈十分惶恐。尤其是坐在籮筐裏連夜逃避日兵的時候;在私塾讀著“子曰”、“詩雲”,突然來了敵機,匆忙躲進地洞的時候。1949年的一天傍晚,當扛著長槍的解放軍進村時,我嚇得掉下了手中的飯碗,並由此大病一場。事後才清楚,這是改天換地的曆史變遷。此後,我和許多小學生一道,扭著秧歌,耍著“九子鞭”歡慶這一變遷。這種由大悲到大喜的時代場麵,可以說也就是我人生起點的一個夢。

夢,在我的人生中一個一個在做,但也一個一個醒了。例如,聽父母親訴說自己目不識丁的苦和生活中受壓迫被欺侮的痛,我就曾夢囈:長大一定出人頭地,為官執政,為父母爭光。可是,十歲不滿,母親急病辭世;十一歲,父親舊病加劇又不治身亡。不僅繼續上學已不可能,連生活也成了問題。接下來我年複一年上山砍柴,下地鋤草。放牛、車水,經常挨凍受餓,於是夢也就變得十分現實,往往隻是一頓白米飯,一雙可以防寒的膠鞋了。

十六歲,我的人生可以說是一個轉折。首先是複了學;接著讀了三年中學,初中畢業又回鄉當了三年的教書匠。然後,居然一舉考上了大學。這時,自信前程輝煌,不僅成名成家隻是一步之遙,甚至名垂青史也可望可即了。可是四年過來,積累的卻是一肚子酸甜苦辣。書倒是讀了一些,世麵也見過,但人格和自尊卻不能自保。原因很簡單,革文化命,“知識越多越反動”,加之“根不正,苗不紅”,我們這些“黑五類、臭老九”就隻有自覺改造世界觀,永遠接受再教育的命運。我的夢至此也算是徹底省悟了。

孔夫子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的人生大體也是如此。大學畢業分配到洞庭湖中一個島上接受改造,當然也做了些非本分的工作,進入三十歲,才到湘陰縣一中做了語文教師。三年下來,教學頗有些“名氣”,為求小家的溫飽,又想調往嶽陽解決小家庭的生計。誰知“腳踩西瓜皮”一下溜到了平江師範,教了一年中師才調到嶽陽地區教學輔導站。此後五年裏批林批孔,教育革命,成年累月地出差、開會,為領導人起草會議報告、文件。然後,批“四人幫”,辦函授,編教參、搞輪訓,到“不惑”之年還掛上了“負責人”、主任、副院長等職務。工作雖然賣力,寫文章也算“遵命”,但一則是養家糊口所必需,二則也希望立功、立德又能立言。應該說,這十多年的跋涉是一段平常的,實實在在的無夢的歲月,既沒有為“蝸角功名”而飄飄然的感受,也沒有信誓旦旦的夢幻之語,較多的隻是人雲亦雲。

如果說我“不惑”之年前寫的一些東西大多是速朽的或記夢之作,那麼此後二十多年所寫則都比較務實,也較有學術價值或應用價值了。這個時期,小家庭基本安定,生活可達溫飽水平,外界的幹擾漸少。尤其是1986年調到長沙後,教學和科研還受到鼓勵和經費支持。省部級獎勵之外,1993年開始,國務院給予特殊政府津貼待遇;1996年起被學界同仁推舉擔任了中國古代散文學會副會長。接著工資也晉了級,有關榮譽、職務也不時落到頭上。當然,不愉快,甚至煩心的事還是有的。比如,給小鞋穿的,甚或以莫須有和想當然之罪而中傷人的,這也叫人啼笑皆非,好在人心自有是非曲直,玷汙人者最終將自己的人格玷汙了。

我寫以上這些近乎自傳的文字用來跋尾,一是因為我的人生道路與這套自選集有太密切的聯係;二是收在這套集子中的論著,都是夢醒以後產生,不會如夢一般很快幻滅。我相信我的研究生,許多我記不住姓名的曆屆大學生,還有我的兒女,我兒女的兒女,他們會閱讀,會參考;我相信他們會讀懂這部書。自然我也相信,這部集子中還有其他讀者和研究者所需的東西,他們或許能從其中得到某些啟迪;或者會發現其中有的論述和見解具有某種學術價值。這恐怕不是什麼聳人聽聞吧?!

2007年7月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