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對喜鵲在院子西南角的老槐樹上叫著,來回飛著,嬉戲相鬥。
九點多,平田大夫親自提著醫藥箱,帶著醫士阿珍來到肖奶奶家。正在院子樹下練功習武的沁兒和春芽高興地喊了起來。
“奶奶,平田大夫來了。”
肖奶奶放下懷中的小鐵柱出門迎接。“平田大夫,這可辛苦你了!”
平田大夫進屋後,放下醫藥箱,便給肖奶奶下跪。“老人家,那次多虧你上前拉開我,控製住那輛飛起來的雙套馬車,要不我就沒命了。老人家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肖奶奶急忙扶起他。“孩子,快起來,說嚴重了。其實,你不也想把受驚的馬車攔住嗎!咱們當時的想法是一樣的,舉手之勞,實在不足掛齒。以後,再不要提起這件事了。”
“那老人家為什麼不接受我的謝意,頭也不回地走了呢?”
“你們快坐下來!我說了舉手之勞的事,不值得你謝。今天,我倒要謝謝你親自登門來給孩子看病。這可不是舉手之勞呀!”
春芽把衝好的茶水,放在平田大夫和阿珍大夫的麵前。“平田大夫,你不是說,你爸爸媽媽來信讓你認中國奶奶嗎?”。
“老人家允許,姑娘允許,平田是十分願意的。”平田大夫和阿珍大夫起立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親切地叫了一聲“奶奶”。
肖奶奶忙上前勸平田大夫和阿珍大夫:“我實在不敢當,舉手之勞,算不得什麼恩情。我謝謝你爸爸媽媽的好意了。”
“奶奶,平田那天就看得出,奶奶身手不凡。難怪街裏的人們叫奶奶為佘太君呢!”
“鄉親們說說而已,可別當真。老了,不中用了,做不了什麼了。”
沁兒把小鐵柱的小衣服解開,平田大夫和阿珍大夫生怕把小鐵柱碰痛了,十分小心地用酒精洗了每一處瘡口,又十分小心地上了藥,又輕輕地用紗布包紮起來。為讓孩子笑起來,他倆還不時地用各種表情逗著他。說也怪,一個多時辰,小鐵柱不僅沒哭一聲,還不時對平田大夫和阿珍大夫露出笑容。
經過平田大夫二十多天地精心醫治,小鐵柱全身的皮膚潰爛控製住了,有一些膿瘡也逐漸開始收口了。大家對平田大夫也越來越親熱了,交往也更加頻繁和隨和了。
一次,春芽趁平田大夫為小鐵柱的病情好轉喜悅時,問了平田大夫幾個問題:“平田大夫,日本鬼子來中國燒光、搶光、殺光。你也是日本人,為什麼盡心盡力地為中國孩子醫治呢?莫非是報答我奶奶救你脫離險情嗎?”
平田大夫聽了,心裏明白春芽姑娘是要了解他的心底,他知道僅僅用我是好人,那些人是壞人的說法是不能令她滿意的。他想了一下,認真地作了回答:“醫生的天職是治病救人,救死扶傷,表現的是人道主義精神。否則,他就不佩叫醫生。我是醫生,所以我必須做好救死扶傷的工作,我反對戰爭!反對殺人!”
“那,為什麼有那麼多日本醫生還幫助戰爭罪犯在人身上做細菌試驗?他們的天職,他們的人道主義精神哪兒去了?”
“他們的天職和人道麼,對了!他們的天職和人道被狗吃了,所以,就不能再叫他們‘醫生’了。”
“那叫他們什麼呢?”
“就叫他們醫學上的叛徒、穿白大褂的害人蟲、操手術刀的殺人犯。他們也是戰爭罪犯!”
“你這個醫生沒變成戰爭罪犯,那些醫生怎麼就變成戰爭罪犯了?”
平田大夫看著眼前這位正直、可愛的中國女孩兒,心裏想,自己不可能回答得了她要發出的一連串問題。他把眼睛移向沁兒,連著咳嗽了起來,做出喝水不慎,水嗆了的狀態。
春芽上去拍打著他的後背,好讓他的咳嗽緩解下來。“當大夫的,不懂得喝水要慢點!”
平田大夫轉過身看了她一眼,裝作委屈地說:“不是快慢的問題,而是你又要我講,又要我喝,聲音發不出來,水又咽不進去,隻能咳嗽了。”
“我也沒讓你喝著說話呀?別著急,我又不催你。”她的話把阿珍大夫都逗笑了。
“春芽,讓平田大夫休息一會兒,姐姐替平田大夫講。”
“啊!這能代替嗎?你怎麼知道他的想法呢?”
“好妹妹,有時不能,有時也能。人們在許多問題上有共同的認識。我不是給你講了一些哲學道理麼,天底下的事情,變是絕對的,經常發生的;不變是相對的,不經常發生的。就醫生而言,有的醫生從認真看病變到為了救活別人,不惜犧牲自己,這是越變越好;有的醫生放棄了‘救死扶傷’的天職,喪盡天良,幫助戰爭罪犯殘害人們,這是越變越壞。這裏涉及到了一個人對人類、對職業、對善惡等方麵的認識、理解、態度問題。當然,這些方麵的變化既受外界的影響,更有主觀的原因。我給你講過的,有的日本青年死跟著軍國主義分子走,最後做了軍國主義的奴隸,犯下了滅絕人性的滔天大罪;有的日本青年卻不願做軍國主義的奴隸,反對軍國主義發動的侵略戰爭,並用實際行動幫助受侵略國家的民眾。”
“沁姑娘說得對,我就是不願意做軍國主義的奴隸,反對軍國主義發動的侵略戰爭,才這樣做的!”
平田大夫說完,心裏思量著,這個沁姑娘可不是個一般的讀過點書的青年人。幾次的接觸中,她的行為不急不躁,不卑不亢,說話簡潔明快,句句在理。他心裏十分敬佩。他慶幸自己結識了這兩個中國女子。一個文靜,一個活潑。
沁兒講完,笑了笑,對平田大夫說:“給春芽當先生可不容易啊!問題是一個接一個的,打破砂鍋問到底,真讓你回答不過來。”
“你們說我打破砂鍋問到底,我就問到底。我再問你們,奶奶年輕時把八國聯軍叫西洋鬼子,今天,我們又把日本兵叫做東洋鬼子,我們是不是把外國兵都叫鬼子?”
“春姑娘問得好。我是這樣想的:軍人本是擔當保家衛國職責的服兵役的人。是一個國家的衛士。如果是拿著手中的武器去侵略別的國家,殘害別國的民眾,搶奪別國的資源,當侵略者,當強盜,就叫鬼子。”
“我還有一個問題。我看不出你倆的學問誰高誰低?”
“春芽,平時你怎麼不一下問這麼多的問題,今天,是不是想把我們問住了才罷休呢?”
“姐姐,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真的不明白怎麼才能分辯學問的高低。我開始就覺得奶奶最有學問;後來認識了高大叔,我覺得大叔也特有學問;再後來,姐姐來了,我又覺得姐姐同樣學問不少;現在又認識了平田大夫,覺得學問也不少。我知道你們各有各的學問,就是不知道到底誰最有學問。”
“姐姐肚裏的墨水都讓你擠完了。我就再講講這個問題吧。”沁兒喝了一口水,講了起來。
“學問的高低細講起來是個複雜的問題。有知識的數量、領悟的深度、運用的能力、創新的多少、行業的分工等等。如,在人生的體驗上奶奶學問大;在開礦找寶鬥鬼子上高大叔的學問高;對醫學醫療來說我就是文盲,而平田大夫就是專家。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在武術上,你也夠個小行家了。”
“不!不!我差得太遠,但我有信心一定要不斷提高醫術,救治更多的病人。”平田大夫謙虛地說。
“平田大夫,我再問一個問題,你會給八路軍治病嗎?如果一個八路軍、一個日本鬼子都讓你治病,你會先治哪一個?”
平田大夫從未遇到過這樣具有挑戰性的問題。但平田畢竟也是年輕誌壯、有理想有追求的人。他想了一會兒,從容不迫地做了回答:“我一輩子都會爭取做一個治病救人的好醫生,我對求醫者來說是有傷必醫,有病必治。治療的順序通常是分病情的輕重,掛號的先後。當然,在極特殊的情況下,如麵對一個壞人和一個好人,而我又隻有一支注射藥,我會毫不遲疑地先給好人注射。我以為,醫生的行為必須講醫德,而講醫德就是除了堅持醫療的通行原則外,還必須分清善惡。”
春芽聽了非常的滿意。她真誠地讚揚起平田大夫:“你是可以讓春芽跪下來瞌頭的好大夫。全中國,不,全世界愛和平的人都會信賴你的。”
沁兒對平田的回答也滿意。她覺得平田大夫不僅盡職盡責,很講職業道德,反對侵略戰爭的意誌也很堅決,實在難能可貴。所以,在滿意之中還有尊敬之意。當然,她也很敏感地聽了出來,平田大夫巧妙地用好人與壞人來回避了直接用八路軍和日本鬼子的字眼。她能理解,平田大夫畢竟是個日本人,剛來中國不久。他的言行是基於職業道德的準則,還不能要求他一下子就形成和中國人完全一致的愛憎觀和用語習慣。但她堅信,隨著他對日本軍國主義發動侵略戰爭的強盜企圖有了徹底的認識後,他會從政治上堅定地站在反侵略戰爭的正義立場上來。
肖奶奶為了讓剛打完針的小鐵柱睡得踏實,緊緊地和小鐵柱相依在小屋的炕上。她並沒有入睡,而是一直在聽著三個青年的談話。
她高興,他們的無國界距離的談話;她高興,他們之間的融和;她高興,原來這世界上各個國家的人是有許多共同的想法;她高興,沁兒和春芽從此又多了一個外國友人;她高興,他們都年輕有誌氣;她高興,失去父母的小鐵柱又多了一個親人;她高興,平田大夫的出現,不由得使她想起了孔聖人暢想過的人類世界大同可能不是夢想。
晚間,高大樹回來了。大家吃過飯,又談起小鐵柱的病情好轉,該怎麼感謝平田大夫。
春芽突然說:“大叔,我告訴給你一個最好的感謝辦法。”
“最好的感謝辦法!?”三個人異口同聲地發出了驚奇的聲音。
“對了!是最好的感謝辦法!你們猜猜,看你們能不能猜著。你們要爭取打個100分。”
“我是猜不著。”沁兒說。
“我猜準了,你也不給我打100分,幹脆我也不猜了。”高大樹說。
“我壓根也不費那腦子,我老了就是打了0分,誰也不會怪我。”肖奶奶笑說。
“你們猜猜嘛!一猜就猜到了。”
春芽雖然一雙大眼睛活溜溜地看了這個又看那個,三個人卻都沒理睬她的意思。她不僅沒有感到尷尬,反而得意地說:“算了,不難為你們了。我就告訴你們吧。”
“那你快說,大叔我性急,一急就上火。”
“大叔,你別急,別上火。這最好的感謝辦法呀,就是讓奶奶收平田大夫為外國孫子,大叔認他為外國侄子,我和沁姐姐叫他外國哥哥。怎麼樣?我還算聰明點吧!是不是?”
三個人又異口同聲地說:“真有你的。”
你這不是強加於人嘛。哪有一廂情願認親的呢。我怕是當不上這個叔叔呀。
“白天他叫我‘奶奶’是出於禮節。”
沁兒想了想,讚同春芽的意見。她說:“鬼丫頭,這還真是個好主意!我們用什麼感謝他呢?用錢、用物?我們沒有,他也不會接受。近三個月的交往、相處,我發現他是個講忠義禮信的人,是一個有慈愛之心的人。他叫起奶奶,叫起大叔,叫起我和春芽來的自然親切感,真讓人以為是一家人。我已感到他對中國人的情感是基於熱愛和理解中國文化之上的。文化上的認同是民族之間共處的深層次原因。”
沁兒繼續說:“現在,他和咱們的關係是真誠對真誠,真情對真情,誠實對誠實,信任對信任的關係。他把真實給咱們,咱們以真情待他。這也算是合情合理的順理成章的親戚關係嘛!我們兩國本來就是一衣帶水的鄰邦,民眾之間有著上千年的友好關係。現在若能加強兩國民眾之間的傳統的親密友好,使抗日統一戰線得以擴大,這對我們開展抗擊日本軍國主義的侵略是有很大幫助的。”
肖奶奶聽了,讚同地說:“是這麼個理兒,那好,隻要平田大夫有發自內心的願意,我就痛痛快快地收下這個外國孫兒!我在‘紅燈照’時,黃蓮聖母林黑兒講過‘四海之內皆兄弟’的道理,隻可惜戰爭販子們把人的這種情誼給破壞了。”
“隻要平田大夫有這份情義,我也巴不得馬上就認下這個外國侄兒呢!那些幫我們抗日的日本朋友,應該就是我們的親戚嘛!春芽,你的主意好!大叔給你打100分。”
“奶奶和大叔都願意,那我和姐姐也就有了個外國哥哥了!”春芽趕忙又補充了一句,“要不要搞個認親儀式,我來主持?”
“既然你一心急著要認這個日本哥哥,那我們都聽你的就是了。”
“大叔,說話算話!”
“我說話,什麼時候沒算過話!”
“大叔,你上當了,我才不搞這套鄉俗呢!叫奶奶,叫大叔,叫哥哥是發自內心的。發自內心的是最真誠的,根本用不著搞什麼儀式。”
“我沒上當呀,我說的是‘我們都聽你的’。你說不搞就不搞。”
“啊呀,姐姐,這薑呀就是老的辣。我這小猴子呀,怎麼跳也跳不出大叔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