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交往和相處使白文彬深深地意識到,必須重新做出走什麼路的抉擇,不!簡直就是生死抉擇。
小鐵柱全身的潰爛處大麵積好轉,膿、血、水全部消除,有的地方已長出新的肌肉。現在的問題集中表現在骨頭軟,坐不起,脖子有時都挺不直。
平田大夫找尋了許多資料,並用書信請教了他的大學老師,確定了一個綜合治療方案。
一天中午,平田大夫收到了從東京寄來的郵包。打開一看,是他向爸爸、媽媽要的日本產的魚肝油。他高興極了,嘴裏不由自主地說著:“太好了!太好了!”
那天下午,來看病的患者不多。他早早收拾好郵包,坐上大順的人力車來到肖奶奶家。肖奶奶正在院子裏收拾兩個小花池。沁兒抱著小鐵柱看鴿子啄食。平田大夫一進院見大家忙著,放下郵包就要幫忙。
肖奶奶趕忙說:“快收拾完了,你快請進屋吧!剩下的讓沁兒、春芽幹吧!”
平田大哥,這活兒用不著你幹,你和奶奶、沁姐姐抱著孩子先進屋,我一會兒就幹完了。
沁兒幫平田大夫把郵包提進屋,問平田大夫:“這是什麼呀,還挺重的。”
平田大夫含笑說:“你打開看看呀!”
“我不打開。”
剛進門的春芽卻說:“打開就打開。”說著就動起手來。
肖奶奶趕忙製止:“春芽,別毛手毛腳的,在平田大夫麵前沒規矩。”
沁兒把泡好的茶水放在平田大夫麵前,對肖奶奶說:“奶奶,沒關係的。平田大哥讓打開,就打開吧。”
說話間郵包被春芽打開了,取出二十個玻璃瓶。春芽細看,瓶裏裝著滿滿的褐色小圓豆。
“平田大夫,你這是什麼呀?是不是又為小鐵柱破費了。”肖奶奶急著詢問。
“奶奶,您可別急。這是我爸爸媽媽從東京寄來的日本產的最好的魚肝油豆,小鐵柱吃了它,身體能更快地強健起來。”平田大夫以尊敬的口氣回答。
“怎麼好煩勞你的爸爸媽媽呢!我承受不起呀!這麼遠的跨國路程,真不知怎麼感謝你們全家!”
“奶奶,我已是您的孫兒了嘛,您怎麼又客氣起來了!”
肖奶奶無比感動地說:“奶奶不是客氣,實在是過意不去,太煩勞你的爸爸媽媽了!”
“魚肝油是藥嗎?”春芽問平田大夫。
平田大夫告訴春芽:“魚肝油是從鯊魚、鱈魚和海豚、鯨的肝髒中提煉出來的脂肪製作成的營養品。它含有豐富的維生素A和D,能夠治療孩子的佝僂病,軟骨病,對孩子體質的恢複和增強極有好處。”
“平田大哥,怪不得你這麼善良,有一顆佛的心,原來你爸爸媽媽就是佛爺和菩薩。”
平田大夫樂著說:“春芽妹妹,我們家沒有一個上西天取過經的,怎能就成了佛爺和菩薩了呢。看來,春芽妹妹是如來派下來給我們家封號的吧!”
“孩子,不能讓你們家破費了。戰亂時候,日本的國民也是很苦的,你家的生活也會很艱難的。”
“這麼說,奶奶是不想讓我家入佛門了。這可是春妹妹剛替佛祖批準的啊!”這話把奶奶說得笑了起來。
沁兒很感激地說:“平田大哥,請代我家轉告你爸爸媽媽,中國人永遠不會忘記他們的!”
“奶奶,二位妹妹,你們言重了,這不算什麼。我已經知道了你們的八路軍在十分艱苦的鬥爭環境中還要保護日本孩子。你們的聶榮臻將軍收養了兩個日本小女孩。要說感謝,我得先代表這些孩子的父母和日本國民感謝八路軍,感謝聶將軍!”
情融融,意融融。愛和平愛人類是兩國民眾的共同心聲。
關鍵的時候真還少不了春芽的聰明。春芽麵對此情此景,又開了口:“好了,好了,大人們常說‘大恩不言謝’,謝多了,還真有點見外呢。”
肖奶奶非要留平田大夫吃飯。春芽走到平田大夫的耳邊說:“不吃,奶奶就不要你這個孫子了。”
“我吃!我吃!誰說我不吃來。我已吃慣中國百姓家的飯菜了。”肖奶奶熬綠豆小米粥,沁兒抄了灘黃菜,春芽做了蔥花餅。飯菜雖簡單,可平田大夫吃得特別香。
飯後,肖奶奶收拾西屋,春芽給小鐵柱喂了羊奶,洗了身,去裏屋哄他睡覺。原來,她們是有意給沁兒和平田讓出交談的方便。
“平田君,你的漢語如此地道,真是讓我很佩服呀!”
“我爸爸受上輩人的感染,酷愛中國文化,特別是唐宋詩詞。我媽媽酷愛中國的曆代服飾和刺繡工藝。他們是漢語通,我從小就學習漢語。漢語也是我們家的第一外語。”
“原來是這樣!”
“平田君,你怎樣估計中日之戰的結果?”
“沁姑娘,這個問題本不該我來想,應該是由日本天皇和軍部來想的問題。可我畢竟是交戰國一方的國民,所以,我又不能不想。從九一八事件到七七事件,再到今天,我越來越覺得日本已經掉進一個無法救生的汪洋大海。日本必敗,最終隻有投降一條路。我從小就不相信‘北起西伯利亞,南到蘇門答臘’的夢想會成真。當然,日本失敗的快慢要看多方麵的情況,蘇聯反擊德國的能力,歐洲第二戰場的開辟,中國軍民的反擊速度等等。不可否認的是日本還能支持一陣子。日中雙方還會有一段,甚至是最後的決戰。我要接待的傷員還會多起來的。我的心情沉重得很啊!”
“謝謝你的坦誠直言,建立大東亞共榮圈不過是日本軍國主義發動侵略的借口。日本軍隊的燒、殺、搶已給亞洲的許多國家造成了深重的災難,哪來的共榮?哪還有王道?哪還有樂土?這一點已被東亞各國人民看得清清楚楚。因此,必然要遭到東亞各國人民的強烈反抗,也必然要受到全世界反法西斯戰線的強烈反對。日本是個小國,土地缺乏,資源不足。但是解決這些問題隻能與鄰國友好相處,通過正當的貿易來配置。怎麼能用戰爭、掠奪的方式呢?古往今來,所有發動侵略戰爭的設計者總是忘記人類社會的最基本的事實,那就是,任何國家,任何民族都不會接受侵略戰爭和掠奪,都不願做亡國奴。當前,斯大林已經開始大反攻,迅速地向德國推進;英美軍隊也開始反攻,美國軍隊就要逼近日本本土。我真心希望平田君不僅同情受侵略的中國人民和東亞各國人民,而且盡力在日軍中作宣傳,宣傳反對侵略戰爭,宣傳兩國人民不再為敵,永不再戰,互通有無,互惠互利,共同發展,世代友好。”
“沁姑娘,我的好妹妹,我也一直真心希望日中兩國不為敵,永做可信賴的真誠的朋友,世代友好下去,共同發展,為亞洲和世界和平作出貢獻。我一定爭取多做這方麵的工作。”
“小鐵柱把我們連在一起,讓我們成為了非常好的異國朋友,你成了我和春芽的日本哥哥。你有在日軍傷病員中講不能做軍國主義奴隸的道理的想法,代表了日本愛和平反對發動侵略戰爭的民眾的意願。我認為憑你的職業、你的身份、你的學識講出來的道理定會在日軍中產生影響力的,有許多的日本官兵會聽你的。”
“我會盡力的,能起多大作用就不好說了。”
“能起一點,算一點。多一個反戰的日本國民,戰爭就能早結束一天,兩國人民就少痛苦一天。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是這個道理。不知怎麼,我心理產生了一種憂慮。中國人將來會原諒日本今天犯的錯誤嗎?”
“這不是錯誤!是罪惡!因為戰爭沒有結束,日本軍國主義還沒投降,所以,討論這個問題不是當務之急,但也不是不現實的問題。能與不能,最根本的是看日本能不能徹底地總結這場戰爭的教訓,真正放棄擴張侵略的政策。平田君是知道的,中國五千年的文化底蘊中最核心的是兩個字,一個是‘仁’字,一個是‘和’字。仁者,是仁慈、仁愛、仁厚、仁義、仁德之意;和者,是和藹、和善、和順、和解、和睦、和諧之意。中華民族心胸博大,容納四海。你不去傷害她的民族尊嚴和民族感情,她是不念舊惡的、不咎既往的。你對這樣一個與人為善、與人為伴、與人為友的民族有什麼不放心的。要說憂慮,我倒是有一個憂慮,那就是戰後愛好和平的日本國民能不能控製住軍國主義擴張勢力的重新抬頭。”
平田冷靜地思索著沁兒的話,他帶著沉重的心情說:“這場戰爭必定是以日本慘敗而告終,它給日本民族帶來的災難會更大。”
沁兒和平田的談話,越談越深入,他倆發現彼此的共識越來越多。
沁兒進一步發現平田大夫的善良、正直的稟性和他選擇從醫的誌向有著本質的一致,是一個完全可信賴、可放心相處的國際友人。
平田也進一步發現沁兒是個聰明睿智、大仁大義的女子。
正當沁兒和平田大夫深入談論著各自的憂國憂民的想法時,聽到了肖奶奶在院子裏的問候聲:“白先生回來了,最近白先生辛苦了,整天從早到晚地忙著。”
“不辛苦,謝謝肖奶奶的關心。最近來了個日本大佐,很關心學校的事情,老師們都得早到晚歸。”白文彬說。
“這位大佐比憲兵隊佐佐木的地位高吧?”肖奶奶故意問。
“地位高低差不多吧,隻是管的事情不一樣。佐佐木帶兵;這位大佐說是隻關心社會治安和文化教育一類的事。”白文彬急忙回答。
白文彬覺得還應該補充一句,便又說:“奶奶,這些搞教育的、搞醫療的日本人不管殺人、放火的事,大都善良,咱們可以和他們接觸。平田大夫不就是個例子嗎?”
白文彬進了自己住的東房。肖奶奶回西屋把一大壺開水給他送過來。“白先生,你這幾天辛苦了,就別燒水了,用這壺水擦擦澡吧,也好早休息。”
肖奶奶和白文彬的對話,沁兒聽在耳裏,她心裏即刻就明白了對話的內涵。沁兒回過頭來告訴平田大夫:“我方才所以沒讓你出去和白先生說話,是不想讓白先生知道你今天來送藥。白先生被日軍特工組織利用了,你多留點神。”
“我對他常跟許校長出出進進的活動已留意了。我還正想提醒你和奶奶呢。白先生說的新來的大佐,既到學校,也會來醫院的,我會搞清楚他的來頭的。”
沁兒極滿意地用微笑和點頭表達了讚許之意。
春芽靜悄悄地送平田大夫出了院門上車,順子的車已到了一會兒了。
夜深人靜了,平田大夫靜靜地躺在床上,卻難以進入夢鄉。他眼前總是隱隱約約閃現著沁兒的影子。沁兒靚麗的麵容,沁兒適中的身段,沁兒說話清脆的語調和啟發人的表情,沁兒幹活的穩健利落,沁兒對肖奶奶的孝敬,沁兒對春芽妹妹的愛,沁兒對孩子的疼,沁兒對客人的彬彬禮貌,沁兒討論問題時表現出來的學識、邏輯性和分析能力,無不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他翻來覆去地變換著睡姿,但還是無法入睡。
他為求得平靜,幹脆坐起來,翻閱著一本《免疫學》,可他又看不進去。其實,他實在不忍心打斷這種回憶。睡不著是煩躁的,然而,回憶卻是甜蜜的。他放下書,拿出了春芽送給他的沁兒編的中國結,看著這小小的紅蝶,又靜靜地躺下。
他心裏明白,端午節之後,沁兒就已不知不覺地走入他的心裏。這些日子的接觸、相處,特別是今天下午的和沁兒的交談,使他覺得這位女子不隻是很可敬,簡直就是讓他在腦子裏萌生出一個“愛”字來,不是一般的愛意,是強烈的愛意。
“我真的對她產生了愛嗎?好感和可敬怎麼能等於愛呢?”平田心中自問,可又一想,“沒有好感和可敬能產生愛嗎?”開始時,他隻覺得對沁兒產生的“好感”是感性的,可是,當他對沁兒產生了“可敬”後,就完全是理性的產物了。
他開始承認自己的的確確、千真萬確愛上了沁兒。他臉上有點發燒,心房的跳動也像剛跑完百米。一種說不出的喜悅使他羞怯,使他得意,使他滿足,使他幸福。在他的記憶中,這是他生平二十六年來第一次的感受。第一次產生的不好意思,第一次產生的輕易不願告訴別人的意念和喜悅。
這種喜悅和從爸爸媽媽那兒得到的喜悅,從導師那裏得到的喜悅,從同學那裏得到的喜悅,從朋友那裏得到的喜悅,從書本裏得到的喜悅都不同。他想把這種愛的喜悅牢牢地藏在心裏,隻供自己在工作之餘,特別是一個人靜靜地休息時來享受。
他突然又睜大眼睛看著這誘人的中國結。這難道僅僅是個紀念品嗎?他想著想著,把中國結輕輕地放在胸口上,拿定了一個主意,管它是紀念物呢,還是信物呢,愛是兩顆真情實意的心撞擊出來的火花。他準備隨時迎接這火花的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