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那溫馨的家(1 / 2)

季羨林

為什麼說是一個溫馨的家呢?首先是因為我們家六十年來沒有吵過一次架,甚至沒有紅過一次臉。我想,這即使不能算是絕無僅有,也是極為難能可貴的。

我曾經有過一個溫馨的家。那時候,老祖和德華都還活著。她們從濟南遷來北京,我們住在一起。

老祖是我的嬸母,全家都尊敬她,尊稱之為老祖。她出身中醫世家,人極聰明,很有心計。從小學會了一套治病的手段。有家傳治白喉的秘方,治療這種十分危險的病,十拿十穩,手到病除。因自幼喪母,沒人替她操心,耽誤了出嫁的黃金時刻,成了一位山東話稱之為“老姑娘”的人。年近四十,才嫁給了我叔父,做續弦的妻子。她心靈中經受的痛苦之劇烈,概可想見。然而她是一個十分堅強的人,從來沒有對人流露過,實際上,作為一個喪母的孤兒,又能對誰流露呢?

德華是我的老伴,是奉父母之命,通過媒妁之言同我結婚的。她隻有小學水平,認了一些字,也早已還給老師了。她是一個真正善良的人,一生沒有跟任何人鬧過對立,發過脾氣。她也是自幼喪母的。

在她那堂姊妹兄弟眾多的、生計十分困難的大家庭裏,終日愁米愁麵,當然也受過不少的苦,沒有母親這一把保護傘,有苦無處訴,她的青年時代是在愁苦中度過的。

至於我自己,我雖然不是自幼喪母,但是,六歲就離開母親,沒有母愛的滋味,我嚐得透而又透。我大學還沒有畢業,母親就永遠離開了我,這使我抱恨終天,成為我的“永久的悔”。我的脾氣,不能說是暴躁,而是急躁。想到幹什麼,必須立刻幹成,否則就坐臥不安。我還不能說自己是個壞人,因為。除了為自己考慮外,我還能為別人考慮。我堅決反對曹操的“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的觀點。

就是這樣三個人組成了一個家庭。

為什麼說是一個溫馨的家呢?首先是因為我們家六十年來沒有吵過一次架,甚至沒有紅過一次臉。我想,這即使不能算是絕無僅有,也是極為難能可貴的。把這樣一個家庭稱之為溫馨不正是恰如其分嗎?

我們全家都尊敬老祖,她是我們家的功臣。正當我們家經濟瀕於破產的時候,從天上掉下一個餡兒餅來:我獲得一個到德國去留學的機會。我並沒有什麼淩雲的壯誌,隻不過是想苦熬兩年,鍍上一層金,回國來好搶得一隻好飯碗,如此而已。焉知兩年一變而成了十一年。如果不是老祖苦苦掙紮,擺過小攤,賣過破爛,勉強讓一老——我的叔父,二中——老祖和德華,二小——我的女兒和兒子,能夠有一口飯吃,才得渡過艱難。否則,我們家早已家破人亡。這樣一位大大的功臣,我們焉能不尊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