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母親口裏的外公、上海、南京、湯包、肴肉全是仙境裏的東西。母親每次講起那些事,總有無限的溫柔,她既不感傷,也不怨歎,隻是那樣平靜地說著。她並不要把那個世界拉回來,我一直都知道這一點,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頓飯她仍然會坐在老地方,吃那盤我們大家都不愛吃的剩菜。而到夜晚,她會照例一個門一個窗地去檢查去鎖好。她一直都負責把自己牢鎖在這個家裏。
哪一個母親不曾是穿著羽衣的仙女呢?隻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後用最黯淡的一塊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們有時以為她一直就是那樣的。
而此刻,那剛聽完故事的小女兒鬼鬼地在窺伺著什麼?
她那麼小,她何由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聽多了故事吧?她也發現了什麼嗎?
是在我的集郵本偶然被兒子翻出來的那一刹那嗎?是在我揀出石濤畫冊或漢碑並一頁頁細細品味的那一刻嗎?是在我猛然回首聽他們彈一曲熟悉的鋼琴練習曲的時候嗎?抑或是在我帶他們走過年年的春光,不自主地駐足在杜鵑花旁或流蘇樹下的一瞬間嗎?
或是在我動容地托住父親的勳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畫片的時候,或是在我翻揀夾在大字典裏的幹葉之際,或是在我輕聲地教他們背一首唐詩的時候……
是有什麼語言自我眼中流出嗎?是有什麼音樂自我腕底瀉過嗎?
為什麼那小女孩會問道“媽媽,你是不是仙女變的呀?”
我不是一個和千萬母親一樣安分的母親嗎?我不是把屬於女孩的羽衣收折得極為秘密嗎?我在什麼時候泄漏了自己呢?
在我的書桌底下放著一個被人棄置的木質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掛起來當一幅畫,那真該是一幅莊嚴的畫,那樣承受過萬萬千千生活的刀痕和鑿印的,但不知為什麼,我一直也沒有把它掛出來……天下的母親不都是那樣平凡不起眼的一塊砧板嗎?不都是那樣柔順地接納了無數尖銳的割傷卻默無一語的砧板嗎?
而那小女孩,是憑什麼神秘的感覺,竟然會問我:“媽媽?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掰開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我想對她說:“是的,媽媽曾經是一個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時候。但現在,她不是了,你才是,你才是一個小小的仙女!”
但我凝注著她晶亮的眼睛,隻簡單地說了一句:“不是,媽媽不是仙女,你快睡覺。”
“真的?”
“真的!”她聽話地閉上了眼睛,旋又不放心地睜開:“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興奮地轉動著眼珠,不知在想什麼。然後,她睡著了。故事中的仙女既然已找回羽衣,大約也回到雲間去睡了。
風睡了,鳥睡了,連夜也睡了。
我守在兩張小床之間,久久凝視著他們的睡容。
作者簡介
張曉風,台灣女作家。1941年出生於浙江金華,江蘇銅山人。筆名有曉風、桑科、可叵,小說、散文及戲劇著作有三四十種,並譯成各種文字。六十年代中期即以散文成名,1977年其作品被列入《台灣十大散文家選集》。
【心香一瓣】
有了孩子之後,母親就不再是雲端的仙女,她悄悄收起少女時代的羽衣,已然把自己交給了子女。可憐天下父母心!
為了兒女,她們甘願放棄自己的快樂,忍受歲月風霜雨雪的洗禮,正如文中所說“天下的母親不都是那樣平凡不起眼的一塊砧板嗎?不都是那樣柔順地接納了無數尖銳的割傷卻默無一語的砧板嗎?”
是的,靜水流深,真愛不需要理由,母愛也無需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