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母親的羽衣(1 / 2)

張曉風

哪一個母親不曾是穿著羽衣的仙女呢?隻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後用最黯淡的一塊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們有時以為她一直就是那樣的。

講完了牛郎織女的故事,細看兒子已經垂睫睡去,女兒卻猶自瞪著亮亮的眼睛。忽然,她一把抱緊我的脖子,把我墜得發疼:“媽媽,你說,你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一時愣住,隻胡亂應道:“你說呢?”

“你說,你說,你一定要說。”她固執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是不是仙女變的?——哪一個母親不是仙女變的?像故事中的小織女,每一個孩子都會住在星河之畔,她們織虹紡霓,藏雲捉月,她們怎會煩心掛慮?她們是天神最偏憐的小女兒,她們終日臨水自照,驚訝於自己美麗的羽衣和美麗的肌膚,她們久久凝視著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華弄得癡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見了,她換上了人間的粗布——她已經決定做一個母親。有人說她的羽衣被鎖在箱子裏,她再也不能飛翔了,人們還說,是她丈夫鎖上的,鑰匙藏在極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親都明白那仙女其實知道箱子在哪裏,她也知道藏鑰匙的所在。在某個無人的時候,她甚至會惆悵地開啟箱子,用憂傷的目光撫摸那些柔軟的羽毛。她知道,隻要羽衣一著身,她就會重新回到雲端,可是她把柔軟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無聲無息地關上箱子,藏好鑰匙。

是她自己鎖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飛了,因為她已不忍飛去。

而狡黯的小女兒總是偷窺到那藏在母親眼中的秘密。許多年前,那時我自己還是一個小女孩,我總是驚奇地窺伺著母親。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兩個字——“靜鷗”,那裏麵有什麼故事嗎?那不是母親的名字,卻是母親名字的諧音,她也曾夢想過自己是一隻靜棲的海鷗嗎?她怎麼不會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過什麼好聽的歌,但那名字對我而言是母親神秘的羽衣。她輕輕寫那兩個字的時候,好像變了一個人,她在那名字裏是另外一個我所不認識的長有翅膀的什麼。

母親曬箱子的時候是她另外一種異常的時刻,母親似乎有好些東西,完全不是拿來用的,隻為放在箱底,按時年年在三伏天取出來曝曬。

記憶中母親曬箱子的時候就是我興奮欲狂的時候。

母親曬些什麼?我已記不得,記得的是樟木箱又深又沉,像一個渾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還記得的是陽光下竹竿上富麗奪人的顏色,怪異卻又嚴肅的樟木腦,以及我在母親喝禁聲中東摸摸西探探的快樂。

我唯一真正記得的一件東西是幅漂亮的湘繡被麵,雪白的緞子上,繡著兔子和翠綠的小白菜,還有紅豔欲滴的小楊花蘿卜,全幅上還繡了許多別的令人驚訝讚歎的東西。母親一麵整理,一麵忽然回過頭來說:“別碰,別碰,等你結婚就送給你。”

我小的時候好想結婚,當然也有點害怕,不知為什麼,仿佛所有的好東西都是等結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覺得一下子有那麼多好東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繡後來不知怎麼就消失了,我也沒有細問。對我而言,那麼美麗得不近真實的東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楓紅,在我看來都是美麗得違了規的東西,是茫茫大化一時的錯誤,才胡亂把那麼多的美堆到一種東西上去,桃花理該一夜消失的,不然它不叫世人都瘋了?

湘繡的消失對我而言簡直就是複歸大化了。

但不能忘記的是母親打開箱子時那份欣悅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著那幅湘繡,那時我覺得她忽然不屬於周遭的世界,那時候她會忘記晚飯,忘記我紮辮子的紅絨繩。她的姿勢細想起來,實在是仙女依戀地輕撫著羽衣的姿勢。那裏有一個前世的記憶,她又快樂又悲哀地將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會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會重拾,所以回顧的一刹那更特別的深情凝重。

除了曬箱子,母親最愛回顧的是早逝的外公對她的寵愛。有時她胃痛,臥在床上,要我把頭枕在她的胃部,她慢慢地說起外公。外公似乎很舍得花錢(當然也因為有錢),總是帶她上街去吃點心,她總是告訴我當年的肴肉和湯包怎麼好吃,甚至煎得兩麵黃的炒麵和女生宿舍裏訂的冰糖豆漿(母親總是強調“冰糖”豆漿,因為那是比“砂糖”豆漿要高貴的),都是超乎我想像之外的美味,我每次聽她說那些事的時候,都驚訝萬分——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把那些事和母親聯想在一起。我從有記憶起,母親就是一個吃剩菜的角色,紅燒肉和新炒的蔬菜簡直就是理所當然地放在父親麵前的,她自己的麵前永遠是盤雜拚的剩菜和一碗“擦鍋飯”(擦鍋飯就是把剩飯在炒完菜的剩鍋中一炒,把鍋中的菜汁都擦幹淨了的那種飯),我簡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時候是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