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母親是船也是岸(1 / 2)

韓靜霆

母親的目光是可以珍藏的。兒子可以一直把母親的目光帶到遠方。

那年5月,我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叩響了家門。隔門聽到老人鞋子在地上拖遝的沉緩的聲音,半晌才是蒼老的問話。“誰呀?”“我”。終於還是遲疑著。母親,母親,您辨不出您的兒子的聲音啦?您猜不出是您放飛二十三載的鳥兒歸巢麼?門,“吱吱”地開一條窄縫兒。哦,母親!母親的眼睛!

那雙眼睛,遲滯地抬起來。老人的兩眼因為灶火熏,做活計熬,又經常哭泣,還倒睫,幹澀澀的。下眼瞼垂著很大的淚囊。那眼睛打量著穿軍裝的兒子,疑惑,判斷,凝固著。真是不認識啦。

“媽媽!”我喚一聲“媽媽”,母親眼裏的光立即顫抖起來,嘴唇抖動著細小的皺紋,她問自己:是誰?是靜霆啊?眼睛裏便全是淚了。

母愛就是這樣,她是人間最無私的、最自私的、最崇高的、最真摯最熱烈最柔情最慈祥最長久的。母親無私地把生命的一半奉獻給兒子,自私地渴望用情愛的紅繩把兒子係在身邊,母親含辛茹苦地教養兒女,誇大兒女的微小的長處,甚至護短。她的愛一直延續到離開人世,一直化成兒女骨中的鈣、血中的鹽、汗中的堿。母親定定地望著我。我在這一刹那間忽然想到了在張家口,在壩上,在長江流域,在魯東,都看到過的“望兒山”,大概全世界無論哪兒都有“望兒山”,都有天天盼望遊子遠歸的母親變成化石。母親還在呆呆地望著我。那雙矇矓的淚眼啊!

驀然想到了一周後如何離開,兒子到底是有些自私。我害怕到時候必得說一個“走”字,碎了母親的心。記得十年前我匆匆而歸,匆匆而去。臨走的那個拂曉,我在夢中驚醒,聽見灶間有抽泣的聲音。

披衣起身,見老母親一邊佝僂著往灶裏添火,一邊垂淚。

“媽,才四點鍾,還早啊,你怎麼就忙著做飯?”

“你愛吃蔥花兒餅,你愛吃。”

如果兒子愛吃猴頭熊掌,母親也會踏破深山去尋的啊!回到家的日子,母親一會兒用大襟兜來青杏,一會兒去買爆米花,她還把四十歲的軍人當成孩子。我受不住那青杏,受不住那爆米花,更受不住母親用淚和麵的蔥花餅,受不住離別的時刻。

母親原來是個性情剛烈、脾氣火暴的人。她十四歲被賣做童養媳。生我的那年,父親被誣坐監。母親領著父親前妻遺下的一男一女,忍痛把我用蘆席一卷,丟棄在荒郊雪地裏,多虧鄰居大娘把我拾回,勸說母親撫養。為了這個,我偷偷恨過母親。孩提時遇有人逗我說:“喂,你是哪兒來的?樹上掉下來的吧?”我就惡狠狠地說:

“我是亂葬崗撿來的,她是後媽!”理解自己的母親也需要時空,理解偏偏需要離別。印象裏母親似不大在意我的遠行。我十九歲那年離家遠行,到北京讀書。大學畢業正逢十年浩劫,我被遣到農場勞動。

那個年月,我做牛拉犁,做馬拉車,人不人鬼不鬼。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人人自危。我足足有三個月沒給家寫信。母親來信了,歪歪斜斜的別字錯字塗在紙上。

“靜霆,是不是你犯錯誤了?是不是你當了反革命啊?你要是當了反革命,就回家吧。什麼也不讓你幹,我養活你……”我的淚撲簌簌落在信紙上。母親,母親,您的懷抱是兒子最後的也是最可靠的窠,你的雙眸永遠是我生命之船停泊的港灣!記得後來我回了一次家,您說:“人老啦,才知道舍不得兒子遠走。”說著聲淚俱下。

可是你總是得走。你總得離開母親膝下。你是個軍人。可是你到底還是不敢看母親佝僂的背和含淚的眼。你沒有看母親的淚眼,可是你的心上永遠有她老人家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