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氣騰騰的火鍋裏烹著剛下的十來塊鴨肉,粉絲已煮得透明,飄了上來,並著幾片泛著油光的白菜。
“你看吧,不能太黑幫,明擺著的,太血腥太邪了你一審都過不去,那就是一個白砸錢。也不能不黑幫,不邪氣,要不然拍民國的戲就沒人看,你賣不出去。翻個十年前,主旋律還一統天下,擠兌著你拿你的國際大獎,我該禁你的片決不手軟呢,現在呢,從上到下,大一統地呼喚票房。可是票房哪裏來啊,摸不著,你要是由著性子拍,人家不待見你,你要是應和著潮流拍,那就得等著板磚兒,等著罵聲以風雷之勢,撲天蓋地向你襲來。難,真他媽的那叫一個難。”
聽著聽著,她一凝眉,放下手中的筷子,說:“李導演,你這話是擠兌我還是擠兌你自己呢?”
火炕上,農家氣息濃鬱,窗外卻是一個七色霓虹的世界。她掃了眼對麵的男人,然後梗著脖子看窗外。
“怎麼說話呢,我的大才女。什麼李導演,我不是你肝膽相照的雷子嗎。有獎一起拿,有黑鍋我自己背,我什麼時候擠兌過你啊?”
男人一腦門子汗,不知是吃鴨肉燙的還是一肚子話憋的。她依然望窗外,彌漫地說:“我才品出這是一鴻門宴,雷哥,你有話直說。”
“喂,說話少那麼酸行不?你有劉邦之冠,我還無項羽之才呢。你雷哥請你吃頓飯不行啊?看這東北大炕,像不像你老家。嘿,這麼個地介我也是頭次來呢,嗯,味足。”
她緩緩扭回梗著的脖子,透過火鍋上氤氳的白汽看對麵的男子。香味侵著她的鼻子,久已陌生的盤腿大坐壓迫著她的腿。她一忽兒垂了眼瞼,凜冽的容光柔和了下來,取了放在炕頭上的熱水壺,自顧自地從懷中摸了綠茶,泡了杯茶,又噙了兩片葉在口中,半嚼半品。
“讓我改本子是嗎?說句話就行了,犯不著放下一組的人帶我到這麼曲裏拐彎的地方就為吃頓火鍋。”
男人不講話,筷子停在半空中,油光四射。
“要不然就是要換人?成,這頓飯就當是餞行。”她嘴裏嚼著,口齒含糊地說,一邊著藤杯中幹枯暗碧的茶葉漸作飽滿狀,扶搖直上。
“要換,先換我。”
她怔一下。看對麵的男人又開始大快朵頤,看著看著,她嘴角噙了談笑:“幹嘛啊,別跟錢對著幹。他們怎麼說,還是一個女人,焉寫得了民國?一個婦孺,怎動得了上海灘?”
“聽他們的?都是自己的日子還沒有過明白呢。喂,你不吃啦,我這兒胃口剛開呢。”
她手肘拄著炕桌,掌撫一邊的臉,對男人寂寞而清傲地笑:“你吃,我看著就挺飽。”回想起幾個月前拿了獎,男人問她還有什麼願望沒有實現,她象個孩子一樣地吵著說要吃火鍋。
恍若隔世。成功永遠短暫。
“本子,還是得改改。”
“嗯。兒女情長,還是英雄氣短。”
“哎!瞧你這叫一個聰明,現在的,總覺得還是剛猛了點,那就得不停地打打殺殺,這樣下去,片子不好過,咱這畢竟不是主旋律啊,你那人物個性模糊得我都分不出誰好誰壞來。”
“幹嘛要分好壞。”
“我不和你爭這個。”
“你看我是好人壞人。”
“給我點愛情,壞人也變好人。”
嗬嗬,她打著哈哈。覺得出奇地熱,全身都象是被酒蒸著。鴨血上桌了,她終於妥協地又舉起了筷子,拿著腔調:“難,真他媽的那叫一個難。誰給我張火車票,讓我回民國活兩年。”
吃飽喝得,他們出了這家農家菜館,因為吃了鴨肉,嗅著哪兒都腥。沿著馬路一直走,四處繁華,夜似染了顏色,透著空滯而單調的寂寞。
他要回旅館,她卻說還要走走,兩人於是分開,一南一北,橫穿燈影。不想幾分鍾後他又跑回,氣喘籲籲地拍著額頭:“瞧我這記性。有一件東西,早就想給你了,卻總是忘。”
口袋裏深深地探著,取出一塊玉石,分明剛才吃的鴨血顏色,夜下深濃而強烈,“上個月采景的時候在天津偶然發現的,怎麼看都是你現在該擁有的顏色。就買下來想著要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