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小嬋的父親是山西人。一百年後的山西,煤老板倍出,而在當時,卻是唯有孔老板一人獨大,人稱山西首富,有坊間戲言稱賈王史薜不需論,晉鄉太穀有財人,黃金樹開鑽石花,盡在滬上一孔中。他在上海有三間寓所,兩間建在霞飛路上,一間位於愚園路。霞飛路上的兩間宅子極近,隻隔了短短的半條街,巷尾的一間贈給了妻妹,而愚園路的宅子因地處僻靜之地,平日裏家族中人很少去聚會,便送給了最疼愛的幺女小嬋居住。
這間座落在霞飛路上的大宅,僅花園就占了四個普通洋房的居住麵積,而院中的洋房是三層的巴洛克建築,二樓與三樓的正中各有一露台,門柱兩側的小噴泉吐出點點的細碎水花。孔老板攜夫人便立這點點的碎雨中,看著一行人從黑色的矯車上下來。多日未見的小女兒仰頭向這邊看過來,隻一眼,便受了委曲般地做泫然欲泣狀,而她帶回來的未來夫婿,英偉挺拔,那風流氣度和軍人氣概立時把身邊的另兩個男子比了下去。
孔夫人的心先被征服,笑著說:“維陽倒底是經曆了父親去逝,兵臨城下,看著就是不一樣,比三年前老成持重多了。”
孔老爺鼻上掛著金邊圓片眼鏡,連連點頭,“還是小七有眼光。”
孔夫人便白了他一眼:“真是好話歹話都讓你一個人說了。”
孔老爺一向懼內,並不與她爭辨,團團著一張臉,隻是微笑。不一時,兒女們上得樓來,同至西側拐角處的咖啡廳小坐。孔夫人拉了小嬋坐在自己身邊,從前之事再不提及,隻殷殷問詢,思這幺女離家隻匆匆半載,身形竟削瘦如柳,便濕了眼眶。小嬋看著,心底也是酸楚,隻是她心中的酸楚緣由更為複雜,難以言表。
孔老爺泛泛問起陳維陽廣東目前的形勢,陳維陽便粗粗答之:國難當頭,南方上下一心,一致抗日。孔六少爺孔瑜上個月剛剛榮任財政部第一秘書之職,小小年紀正意氣風發,插嘴說現在國內的財政狀況根本就無法備戰。
這樣莽撞的話一說出口,孔夫人的眼就掃了過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孔老爺隻當並未聽聞,由著那一句話凍結在空氣中。
孔昭君便笑著說:“啊呀,不要提打仗滴事啦,遠著呢。小嬋和維陽也坐了幾天的火輪車了,還是先去休息整理一下吧,三姐夫下午從南京過來,我們一家人也算是小團圓。今晚上我做東,請大家去和平飯店吃飯。”
當晚,一大家子人分坐了四輛轎車,先後到達跑馬場左近的和平飯店。
孔老爺自一下車便被熟人阻住,免不得一路寒喧,小嬋想起玉墜兒曾說過在這上海灘政走杜門,財通孔家。杜必指的是杜月笙,而孔,則是自己這位半天前才相識的父親。從街道至和平飯店隻十數步路,那上海的白相達人竟如潮水般一片片,此起彼伏地襲來,而孔老爺言笑晏晏,應對自如,身邊的兒女們也隻當是尋常事。
這短短的十數步路,竟走了足有一刻鍾的光景,終於走進飯店,被服務生引入包間裏,又有兩名穿著短□□色綢衫的男子走進來,說杜先生同在和平飯店,知孔老爺也來了,讓他們先來打個招呼,一刻鍾後他會親自來見。孔老爺含笑點頭。那兩人才出去,又有兩人走進,摘下了斜扣在頭上的禮帽,說張先生知道孔老爺來了,一會兒會過來相見。這樣來來回回地,不下十次。
孔家人習以為常,也不覺煩,孔夫人更是麵有得色,因那些人,一大半都是看著她的麵子而來,這樣的殷勤招呼,讓她心下很是受用。
終於候到上菜,各色珍饈擺了滿滿一桌,當日是孔昭君做東,亦是大擺排場。三姐孔玉環與三姐夫胡司令來得有些晚了,連聲道歉,隻說是火車晚點。這胡司令是海軍第一司令長官,三日前剛從南海回來,先去了南京,得了待命兩字後才回滬。
一家子方坐定,便又人從別間過來,竟是杜月笙和張嘯林兩人,與孔老爺稱兄道弟,把酒言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