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部隊整裝已畢,他佇立營前,望著月明星稀下那一排排的黯淡黃衫,內心悵然,回想這個十年,自己從一個騎白馬,踏黃花,承受父蔭的東山世子,慢慢地成為滿麵滄桑,寂寞寥落的孤膽將軍,多少隱忍多少無奈,失去的又豈止是老父弱妻,還有那曾經的意氣風發和自信滿滿。那些最好的青春年華。
且在如此血腥戰場,淪落之秋,死亡的陰影朝暮懸在頭上,隨時可能落下。
他嘴角微現苦笑,立在蕭殺的隊伍之前,望著這群跟隨著自己的嫡係部隊,青白的月光下如同古時大陣仗中的死士一般,徐徐開口道:
“國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為其死,毫無其他辦法。更相信,隻要我等能本此決心,我們國家及我五千年曆史之民族,決不至亡於區區三島倭奴之手。為國家民族死之決心,海不清,石不爛,決不半點改變。”
拂曉時開始渡河,與此同時,一道密電波從這襄河西岸騰空而起,一直奔向重慶而去,這悄然無聲卻無所循形的電波很快就被重慶的電台接收,而同樣接收的,還有日方的電台。隻兩日餘,密碼被日方情報人員盡數破解。於是陳維陽和他的部隊,在襄河以東的軍事部署均被日方掌握。
辛苦支撐了一周之後,陳維陽與他的戰士一千餘人被日軍團團困於十裏長山。那晚,長空無星,整片蒼穹被戰火映得血紅。密密麻麻的日軍不知疲倦地自山腳處衝鋒,通宵達旦,若織就了巨網的蜘蛛貪婪地撲向已被縛住的獵物。
至次日下午,陳維陽身邊隻餘八人。腳下的戰場上,屍橫遍野。
千古為將者,軍中求一死。
莫名的,他卻隻想起曾經的一個海上夜晚,高高的星辰倒映在凝碧海麵,泛起天上人間無數的星光,輪船的甲板上印著月光篩下的影痕,有一個妙齡的少女,穿著一身雪白的紗裙,攀著貴賓艙的窗子,小心翼翼地縱身跳下,卻是落在了他的懷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吃驚地望著他。
他笑著說:“你想去哪兒,我的小七。”
曾經是那麼一廂情願地篤定,她會永遠在他的掌握,嬌滴滴地任性著,使著小小的伎倆,隻為化作藤蔓,把他緊緊纏繞。
他低聲歎惜,連他自己亦未聽到那句壓在胸腹間的呼喚:小嬋。
子彈無聲地穿透了他的身體,很快,一隻刺刀狠狠地刺中了他,把他高大的身軀重重地推倒在地。
“陳維陽。”
她耳中硬生生地被塞下這三個字,驀地,全身燥熱了起來,掛在胸口處的那枚血石亦發出了巨大的力量,灼燒著她的心,她猛然想起自己曾好多次冥想發誓,所有虧欠孔小嬋的,必將奉還。
就在此時嗎?
她目中撲簌簌落下淚來,奉還什麼都於事無補,生死之間有一道天涯。可是她依然可以深深地體會到一個絕望的少女那種瀕臨崩潰的覺醒。
撕心裂肺,滿懷不甘。
手撫綠綺,她淒然望著紀少,好一個十年生死兩茫茫,自己拚爭了十載,兩世為人卻還是爭不過命運。顫抖的手指撫弄琴弦,斷斷續續地奏起一首《鳳求凰》,口口聲聲吟誦一首《數字詩》:
一別之後,二地相懸。
隻說三四月,誰知五六年。
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十裏長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千係念,萬般無奈把君怨。
萬語千言說不完,百無聊賴十依欄。
九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圓人不圓。
七月半,秉燭燒香問蒼天,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似火紅,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端。
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
急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
噫,隻盼得下一世,休莫兩相忘。隻盼得下一世,再不與君訣。
她含淚凝望對麵的凝神男子,忽地手指一揮,硬生生地扯斷了七根冰絲弦,隨後一口鮮血激噴而出,星星點點灑在絕世古琴上,身子軟軟地倒下,再無知覺。
紀少大駭,衝過來扶起,按了好一會兒人中,她終於悠悠然轉醒,依舊的雪膚明眸,俏麗容妍,卻是望著紀少發呆,眼中全是淒婉迷茫,喃喃道:“維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