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了四個半月的武漢會戰結束以後,一九三八年的深秋悄無聲息地暈染了深陷在苦難中的華夏土地。北地綠意盡褪,萬物蕭條,而南鄉最後一絲絕然的暑熱混和著雲層中濃重的銷煙味道,無言地哀歎著戰爭帶來的是永恒的兩敗俱傷。
忽忽兒兩載過後,以華治華不再是空喊的口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不僅僅是中國人才擁有的智慧。一個梳著大背頭,聲稱要為留在脊背上的子彈討個公道的中年人在遍地白骨的廢墟上建立了偽國民政權。很快,上海極司菲爾路76號大模大樣地駐進了一群汪偽特工,一幹潑皮無良,上海灘哪裏出現不肯屈服的聲音,他們就立刻將那一塊打成啞巴。於是戴雨農裹緊蝠衣,黃金榮閉門不出,杜月笙悄然赴港,張嘯林見風使舵,各自圖謀各自的時運去了。
就在這一年的春天,孔小嬋幾乎每天都會無端地從噩夢中驚醒。
抗戰已近三年,拉長的戰線上,再無大戰,卻是最辛苦煎熬的時期,人心每每會陷入無助淒惶。她再不敢枉言知曉未知之事,隨著紀少的官職或升或降,隻一路顛沛跟隨。終一日至陪都重慶,望著霧鎖的江山,思左近那一片巴山夜雨,心情稍定。
孔家兩老早知小嬋移情別戀,任性地棄夫拋家,深入孤城,隻為與紀少相守,可在如此國家大勢之前,也唯有裝聾作啞。五姐孔昭君過府約見了她幾回,言語晏晏,要她思及未來,還是先回家住。她又哪裏聽得進去,隻一味貪那十年生死才換得的相知相慰。好在身子漸硬朗,這一年都不曾嘔血,心中不免升起希望。不想四月初卻莫名地心慌意亂起來,夜夜陷入夢魘之中,仿佛天塌地陷,醒來卻什麼都記不起來。她內心的惶惑恐懼從來不會對紀少講,隻是安慰自己,這山城春夏之交有連綿不絕的夜雨,而那夜雨極陰柔,最能吸附這世間種種的愁緒哀情,於是一意地苦捱。經月餘,人竟清瘦得如孤煙般,仿佛頃刻間就會被吹散。
一日清晨醒來,難得地神清氣爽。窗外那株黃桷樹冠如同畫作般青碧,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篩進來,落在青石地麵上,象倒了一地的碎金子。小嬋心情大好,取出綠綺琴來,置於案上,信手撥弄。
忽看到紀少穿堂過來,低垂著頭兒。及推開門走進,隻側著臉兒,似有話要講,卻是萬難開口之事。小嬋頓時心頭打鼓,纖纖十指僵在冰絲弦上,呆望著他。
紀少終於正過臉來,看到她撫琴,臉上現出一絲苦澀的笑,顧左右而言他,“在彈什麼?”
“就……亂彈一陣兒……,難得的好天氣。”小嬋怔怔地答,因不曾看到他臉上這種哀痛的表情,心慌意亂。
紀少走到她身畔,應著:“是啊,難得的好天氣。”抬手撫在她的纖指上,眷戀地輕觸,許久才澀然開口:“彈個曲子給我聽好嗎?”
小嬋知他有事梗在心頭,卻拖著時間不肯言明,想必與自己有很大的幹係,更是慌亂,喃喃地說:“你想聽什麼?”
“……隨便……隨便彈,你最喜歡的。”
她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望他數秒,終於無言地低下頭來,指尖輕挑,唱道:
“如果癡癡地等,某日終於可等到,一生中最愛,誰介意你我這段情,每每碰上了意外,不清楚未來……”(譚詠麟《一生中最愛》)
他靜靜聽著,忽地一聲哽咽,很快地背過身去,低低地說:“維陽戰死了。”
眼中天地瞬間變白,頭腦卻笨拙地無法思考,仿佛耳中震蕩的是沒意義的音波,許久,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喃喃地說:“哪個維陽?”
那一年的五月中旬,襄河的水悠然南流,水位略有下降,忽又急劇上升,沿河床迅速攀升,兩岸江風呼嘯,萬壑藏獅,岩崖奔虎,空穀似有哀鳴。
戰爭還在中原腹地膠鬥著,連那空氣中亦散波著看不到的各種長波短波,從此方至彼方,密集的程度不遜於子彈破空那一道道拉長的火線。
陳維陽已帶領著他的三十三集團軍所轄的三個團自西岸東渡襄河。戰爭持續了三年,他一直拚在最前線上,出生入死,成為無人不識的飛將軍。渡河前夜,他至函於留守的龐軍長,言:“因戰區為全麵戰爭之關係,及本身之責任,均須過河與敵一拚,現已決定於今晚往襄河東岸進發,到河東後,如能與對岸守部取得聯絡,即率部不顧一切,向北進之敵死拚。若取不上聯絡,即帶我三團,奔著我們最終之目標往北邁進。無論作好作壞,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以後公私均得請軍長負責。由現在起,以後或暫別,永離,不得而知,專此布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