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羅茨基】
一個人意識的開端往往是他第一次撒謊。我清楚地記得我自己的例子。
那是在學校圖書館裏填寫借書申請表。第五項當然是"民族"欄。我那時七歲,知道我是猶太人,但我對管理員說我不知道。她滿腹狐疑然又幸災樂禍地建議我回家問一問家長。我再也沒有回到那個圖書館,盡管我後來成為許多圖書館的讀者,填寫過一模一樣的申請表。我並不以做一個猶太人為恥,也不羞於承認這一點。在班級花名冊上,我們的姓名、父母的姓名、家庭住地和民族全都詳詳細細地登記在冊。課間休息時,每每有教師將它"遺忘"在講桌上,我們便會像一隻隻餓鷹撲向它。我們班的人全都知道我是猶太人。而七歲的孩子是不會有強烈的反猶太情緒的。再說,我比一般七歲的孩子長得更加壯實,在那個年齡拳頭更有權威。使我感到難堪的是"猶太人"這個詞自身--俄語叫eвpeи--而不在於它的內涵。
一個詞的命運取決它被使用的場合和頻率。"eвpeи"在俄語書刊中有如"mediastinum"或者是"gennel"在美式英語中同樣罕見。
事實上,它的處境有些像那些不便全部拚寫出的穢語,或是像一些花柳病的名稱。人到了七歲,他的詞彙量足以使他判斷這個詞的罕見度,而將自身同這個詞聯係在一起是極其不愉快的,它和人的詩情詩感更是水火難容。記得在聽到俄語裏"猶太鬼"(它的發音酷似安德烈·紀德"這一詞時,我倒覺得好受一些,因為這是一個髒字兒,所以不含有意義,更不帶有暗示。俄語裏單音節的詞的作用極為有限。而一旦加上後綴、詞尾或前綴,這樣羽毛也能飛上天。在此我不是想告訴人們,我那樣小小的年紀便因為出身猶太民族而遭到迫害,我的本意是說,我編的第一個謊同我的出身有關。
這個開端不壞。對類似的反猶太情緒,我處之淡然,因為它主要集中在教師身上:我們生活中天生就有這麼拙劣的一群,我們該給他們打不及格的分數。倘若我是俄國天主教徒,我將詛咒他們中的多數人入地獄。確實,教師中也有好的。但是他們無一不是執掌我們切身利害的主人,我們於是無心將他們分個孰優孰劣,同樣,他們也不將他們的小奴隸分出三六九等,他們最激烈的反猶太的言辭便因為泛泛而指而失去鋒芒。不知怎麼的,我從來不會認真對待他人對我的詈罵,尤其是與我年齡差距如此之大的一群人對我的詈罵。八成因為父母對我經常的申斥使我受到良好的鍛煉。有的教師本人也是猶太人,我對他們的畏懼不下於對純血統俄羅斯人的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