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伯格邊讀展評,邊想象著那些作品的色彩會如何安排。他很高興地發覺他已經超越了嫉妒,不管有多短暫:T. J.·弗班克斯對列奧納多的溢美之詞並沒有令他不悅。回想自己的繪畫生涯,布魯伯格好像還是頭一次心無怨恨地想到他沒有這樣幸運的開端。跌跌撞撞了好幾年,隻博得個別好評,直到五年前他在白色禮拜堂畫廊的個人畫展才抬高了他的聲望,似乎自此他就可以一帆風順了。但不論是他,還是他的畫評家都沒高興多久:公眾對他的作品的欣賞出現了一道小裂痕,逐漸擴大為裂縫。他組織的猶太畫家群展稍稍恢複了他的聲望,但去年,裂縫成為鴻溝。布魯伯格又讀了一遍關於格林的文章,他在想是否事業也好,婚姻也好,甚至國家,開端不利就永遠無法彌補:重歸正軌真是太難了。的確,像列奧納多這樣的光鮮開端也可能很快黯淡,但至少還有機會。

了無生氣的黃昏,埃弗裏西斯號繼續航行;孤單的人、夫妻、家人從布魯伯格身旁走過,走到船舷又轉回來,零零星星的低聲交談飄進布魯伯格的耳中,四五種語言盤桓在腦海裏。一個男孩兒蹲在他身邊剝橘子,遞給了他一瓣。除此之外,就沒人打攪他。可惜沒帶紙和鉛筆,否則他就可以速寫了。現在他的手很閑,腦子倒是充滿熱切的期待。

剛過午夜,緩慢的搖鈴聲提示船已進入狹窄的法馬古斯塔港灣。薩菲爾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冒出來,站在布魯伯格身邊,兩個男人看著老海港的燈籠在黑暗中向人們招手,引誘人們去擁抱它那虛假的平靜。

布魯伯格和薩菲爾下了埃弗裏西斯號。太晚了,已經沒有車去尼科希亞了。兩人都急於趕往目的地,在海港附近的小酒館裏搜索了一個多小時,希望能找到個願意考驗自己的司機,這可是要借著月光,在狹窄的內陸道路上開車。終於,他們不得不認輸。他們不想找張舒服的床睡上三四個小時,而是決定在戶外挨到天明。“福提斯兄弟”汽車維修店提供租車服務,他們就在維修店旁找了張長椅坐下,為了有力氣開車,喝幹了薩菲爾在船上買的一小瓶茴香烈酒。

布魯伯格疲憊不堪,肩膀因長時間背包而生疼,全身都疼。茴香酒辣嗓子,喝到第三口還是第四口時,他的頭已經開始眩暈了。他覺得似乎已走到旅途盡頭,持續了十年的旅途,一無所獲。自他揚帆從福克斯通起程去弗蘭德斯比利時城市。參戰,最後來到這個炎熱的小島。這麼多次,他試圖逃跑,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麼,也沒有信念。

布魯伯格站起身,薩菲爾立即躺倒在長椅上,半醉半睡。布魯伯格背朝大海走去。不遠處,借著明亮的月光,可以看到城裏雄偉的哥特式教堂的剪影。他朝那裏走去,經過一個火車站,幾條石鋪的小路,來到了教堂門口。教堂的木製大門關著,布魯伯格坐在台階上歇息。現在,他滿腦子都是喬伊斯,她的臉如聖像般光彩照人。在西漢普斯特德的公寓裏,她坐在梳妝台前,將頭發梳到腦後,嘴唇微張,很專注的樣子,偶爾梳不通時咧下嘴。她那張充滿希望的美國人的臉,灰綠色的眼睛活潑靈動。這就是複國主義恐怖分子的形象。生活真是瘋狂。

布魯伯格和薩菲爾坐的出租車途徑奧賽羅城堡和法馬古斯塔的中世紀城堡,來到一片肥沃的平原,司機告訴他們這片平原是夾在兩座山脈之間。可以看到幾座小山草木蓊鬱,間或有條河流。過了兩小時,陽台上、白牆窗戶上隨處可見的希臘國旗宣告他們已至尼科希亞郊外。薩菲爾指著那些旗子說:“看來我們在這裏也不受歡迎。”

“我們?”

薩菲爾的臉紅了。回到英國人的舊身份是如此輕而易舉,就像換了件衣服,他感到很難堪。

“你在哪裏下車?”他問。

“我要去總督府。”

布魯伯格向前探身問司機:“知道在哪兒嗎?”司機點點頭。

出租車經過了一片片莊園,看過了巴勒斯坦,這些莊園在布魯伯格眼裏簡直就是英國公園,隻是陽光太強。幾分鍾後,一座低矮綿長、穀倉式的建築出現在眼前。

薩菲爾和布魯伯格對視了一眼。

“肯定是搞錯了,”薩菲爾說,“你要把我們帶到哪兒去?”

“沒錯。”

“但這是馬廄。”

“不是,先生。”

車在距離崗哨50碼的地方停下,現在可以看出來那是一所小房子,白漆木板牆。花園裏豎著一根旗杆,但似乎還未來得及掛上英國國旗。布魯伯格下了出租車。

“謝謝你讓我搭車,”他說,“希望你能搞到獨家新聞。”

“哦,我會的,”薩菲爾答道,“還不太晚。”

布魯伯格看著車上了路,就剩他自己了。經過長途跋涉,他的衣服皺巴巴,髒兮兮,有卡車上蹭的紅色磚末,還有輪船甲板上的油汙。他還能聞到輪船衛生間裏的臊味,盡管很小心,他的褲腿還是浸了尿液。一排有著銀色樹幹的白楊樹下,布魯伯格站在樹蔭裏,稍憩片刻。這裏居然比巴勒斯坦還要熱,盡管桉樹散發出同樣的消毒液味兒。他很清楚自己在這裏該做什麼:以緘默換取喬伊斯的自由。刺殺德·格魯特的人會逍遙法外,但喬伊斯也會被釋放。布魯伯格打起精神,朝崗哨走去。沒等有人能扶他,布魯伯格便倒在了土路上,手緊抓胸口,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