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讀後記(3 / 3)

小說裏一些細節讀來很有餘味,比如羅斯總督請布魯伯格到外約旦去作畫的地方,都有一些非猶太文化的建築遺存,它們靜靜地見證了不同文明與宗教在那個地區存在的權利。書中不少內容與輿論的形成和讀者的期望(或曰偏見)如何左右新聞寫作相關,對我們來說是很長見識的。布魯伯格對《巴勒斯坦通訊》報記者、英國猶太人薩菲爾(與《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威廉·薩菲爾同名)並不放心,他本來可以對薩菲爾和盤托出:德·格魯特致英國政府信件的複寫本,凶手警服上的紐扣,以及掃德的目擊。但是他沒有。薩菲爾曾試探地說,他聽到的消息是正統猶太教徒殺了德·格魯特,一箭雙雕,既處罰了同性戀的行為,又能讓外界感到凶手必定是阿拉伯人,可以贏得世界對猶太人的同情。但是薩菲爾覺得這說法“有點過分”,不大相信。布魯伯格有點兒衝動,想反問:假如德·格魯特知道一些有可能阻礙複國主義運動的內情,那麼複國主義者而非正統猶太教徒才應該對他的死負責。但是他卻沉默不語。猶太人殺猶太人,這樣的新聞薩菲爾不願意報道,甚至連想都不願想。布魯伯格隻是點明,讓讀者意識到這明擺著是阿拉伯人幹的壞事,那多方便啊。又如:來自俄國的護士瑪妍背上有道疤痕。一次她父親開車出了事故,她倒在破碎的玻璃上,背部劃傷。但是她知道,她非得對來自英國的猶太裔慈善家說,反猶分子朝擋風玻璃扔了石塊,導致交通事故,聽眾才會滿意。再舉一例:耶路撒冷最富有的穆斯林居住區被來自最貧窮的猶太區梅阿謝阿裏姆的汙水淹了,而那裏的下水道係統是複國委員會資助的。那些阿拉伯人十分憤怒,但是沒有訴諸暴力,外界對此也一無所知。如果來自最貧窮的阿拉伯區的汙水淹了最富的猶太區,那麼華盛頓和倫敦立即知道了:事態多嚴重呀!難怪小說中一位人物(又是英國人)注意到,阿拉伯人利益受損,往往沒人會站出來,於是別人不得不來管閑事。或許我們可以說,不同文化背景的社群對權利的態度是不一樣的,講述受難的故事並從中獲取最大的政治利益也是一門高明的藝術。

喬伊斯稱得上是小說裏最引人關注的人物。她雄心大於能力,學過舞蹈、鋼琴和繪畫,但是都不精。她的虛榮心使她對來自好萊塢大都會電影公司的製片人畢恭畢敬,幾乎是一副奴相。彼得·弗蘭姆金實際上是在偷運軍火,喬伊斯受命把武器運送到各個複國主義者活動點。不僅如此,弗蘭姆金要她用美人計勾引管理耶路撒冷英軍軍火庫的英國猶太人利普曼上校,她居然也答應了。這位來自加利福尼亞的能人看起來大大咧咧,實際上十分細心,一眼就能把人看穿。喬伊斯將走私的軍火偷偷運往各地,“向每一個彌漫著果香與酒香的家庭供應致命的槍支彈藥”,有一種莫大的快感:“真是瘋了,但她不得不承認,她覺得她找到了真正的事業,雖然這看似不可能。幾周以來,在恐懼、緊迫與危險的刺激下,她的感官讓她有了一種活生生的感覺。那是她一直找尋的感覺,先是通過跳舞,然後是繪畫,最後她覺得愛與性能帶給她這種感覺。弗蘭姆金選中她時想必胸有成竹。他已經看出來,她對複國主義事業的投入雖然真誠,最多是偶然事件,而她對刺激,對誘惑帶來的刺激的迷戀卻是絕對的,盡管長期以來偽裝得很好。”這麼一個長相動人、有著典型美國式單純目光的女子,竟然是猶太複國主義運動裏的恐怖分子。正是她所分發的美國製造的恩菲爾德步槍射傷了她的情人警長克施,使他終身留下殘疾。

與布魯伯格和克施這兩位英籍猶太人相比,喬伊斯的輕狂在道德上堪稱嚴重的缺陷,但是在小說的結尾處,她卻洗心革麵,獲致了一種厚重。她拒絕供出弗蘭姆金的名字,並不是想保護這個不再獲得她尊重的人物,而是有意識地讓自己通過漫長的刑期來贖罪。也許她依然庋藏著猶太複國的理想,但是她已經厭惡暴力手段。

小說的結尾很值得回味。克施將帶他已經懷孕的女友瑪妍回英國生活。瑪妍喜歡“單調和雨”,看來她會喜歡英國。當然,如果她不喜歡,他們還可以回到巴勒斯坦。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了,那就是孩子將出生在英國。祝他們好運。

(作者係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