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話音不高,可是字字句句都沉穩得讓人心也跟著顫栗起來,蘇繼瀾安安靜靜聽著,默默想著“果然如此”,他盡可能不失禮節的回應。
“爸,我在北京熬到今天這地步,已然不想再放手了。至於要不要再結婚……還是算了吧。”說完最後半句,他稍稍扭轉視線看向旁邊的蘇繼琛。
大哥也看著他,像是有了父母做靠山,更加泰然自若了似的。
“繼瀾,父母總不會坑害你,蘇家哪一代都有在外麵創業的,可最終都還不是要回來。至於再婚……也是必須的吧,總要有妻子兒女才算個完整的家啊,要是當初蘇家先祖也是你這樣的想法,那恐怕我們家這一支早就斷了。”
那幫腔的姿態也許算是誠懇,可在蘇繼瀾眼裏卻是故意的刁難,怎樣?想要聯合爸媽拿列祖列宗壓我了?以為我會像當年那樣迫於無奈再次聽憑家族安排?那這次是打算讓我扔下北京的房子車子回來重新撿起來那個糾纏了我多少年的曆史學家噩夢,還是更進一步幹脆娶個清清秀秀嬌嬌柔柔鶯聲燕語白嫩纖細的蘇州女子做蘇家二奶奶?
大哥啊大哥,你明知道不可能的。
你明知道我做不到的。
你明知道我對什麼飄著長發穿著旗袍撐著傘走過寂寥雨巷的江南佳麗都沒興趣,我就算要娶,也是會娶那個黑乎乎的土狼做老婆的。他會做炒疙瘩和貓耳朵麵給我吃,還會操著一口死性不改的滑溜溜脆生生的京片子逗我笑,說實話,他除了不會生孩子,其他地方都讓我挺滿意。最起碼他不會婆婆媽媽是是非非,不會因為一點雞毛蒜皮就糾纏不休,不會膽小怕事,不會顧慮在護著我向著我的同時又沒有可能傷到他自己。
哥,你知道他有多護著我,你打我一巴掌,他還給你一拳,那一巴掌帶來的麻痹感很快就下去了,你眼眶上那烏青深紫的漂染,到現在還是疼到摸不得吧……
“大哥你不用說了。”蘇繼瀾放下筷子,輕輕籲了口氣,“回蘇州也好,再婚也好,我都不打算考慮的。”
平靜持續了僅有短短的十幾秒。
然後,蘇老先生沉著臉看向並未察覺到異樣的孫子,和明明覺得別扭非常卻找不到借口離開的兒媳。
“紅菱,你先帶曉光回房去吃。”
一言既出,大嫂頓時覺得是種解脫,趕快幫兒子夾了菜在小碗裏,她拉著跟蘇繼瀾說著“二叔拜拜”的曉光離開了餐廳。
隻剩了父母和那一對兄弟,對話開始變得不必藏著掖著了。
“繼瀾,你從小到大,越來越不讓家裏安心,什麼事都要任著自己的性子來,這不行。家裏給你安排出路,是為你好。你怎……”
“爸。”知道這飯是肯定沒法吃下去了,蘇繼瀾幹脆直接和父親對視,“說自私一點,我想為我自己活著,家裏對我的遷就和容忍我不敢忘,可你們讓我像當初似的半途而廢,我不可能答應。您當初讓我退學,說是容忍我玩了兩年已經很仁慈了,這話我到現在還記著。我退學了,原本該拿的中文係本科學位證,成了你們硬逼著我去拿的蘇大曆史係畢業證,可我真的不想學曆史!後來我去北京做生意,你們一開始不接受,但為什麼不幹脆堅持到底呢?我都已經成功了又把我叫回來,還想讓我像上學時候那樣中間斷了從頭再來?那我這輩子到底在折騰什麼啊!……”
“繼瀾!!你怎麼這樣對你爸講話?!”
聽不下去責罵了一聲的,是蘇繼瀾的母親,那端莊秀麗,明明已經年過六旬,卻看著比燕然的媽還年輕幾歲的女人,啪的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看了一眼臉色鐵青的蘇老爺子,便再也壓製不住的發了火。
“再怎麼說他也是你爸,你連起碼的尊重都不給他嗎?!算了,既然事已至此,也沒必要對你循循善誘了!繼瀾,坦白告訴你,我們確實就是想讓繼琛借著這次去北京開會,把你帶回來的。當初你突然就結婚,家裏沒說你什麼,後來又突然離婚,家裏還是沒為難你,可你不能太過分吧?你都三十了知不知道?就算為你自己著想,也該回來安安穩穩娶妻生子才是。哪有整日裏不想著回家,隻知道和一個敢動手打你親哥哥的人鬼混的!!”
母親一番話,說到最後時,蘇繼瀾隻覺得,這恐怕就真的是傳說中的末日了吧……
大哥,你真的說了。你竟然真的對父母把我給徹徹底底出賣了個幹淨!
好,好……你厲害,你有道理,你們都有道理,理虧的就我一個可以了吧?我錯了,我錯的離譜,我無藥可救,我欠你們的,我欠蘇家家譜上列位祖宗的!我把你們的臉麵都丟盡了,我該跪在報恩寺塔前被千刀萬剮才能洗刷身上的罪過!這麼說你們可滿意了?!
不僅僅是指尖,連手腕和肩膀都微微顫抖起來,蘇繼瀾咬緊牙關忍耐著,沉默著,然後終於在達到臨界點時瞬間放棄了所有從兒時就被熏染出來的道德仁義禮,溫良恭謙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