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身而敗者,尚有邪心好亂之流,為其諱惡粉飾。流毒於仁義者,將使薄識淺學之輩,群起而毀仁義。伐木本而塞泉源,是使中夏之道,不亡於異類之手,而亡於不肖子孫也。先有急功好利者發其端,更有愚蒙無知者繼其後,大言欺天欲救天下,非惟亂天下,更是殺天下。是以陳勝、吳廣之起也,逃亡是死,造反也是死,於是鋌而走險,求於一逞。元末徐壽輝、張士誠諸輩,皆有亂天下之才,而無安天下之誌,孤注一擲,以求富貴,是以稍得其誌,便稱王稱帝。漢高、洪武之起也,不得已而後起,不惟亂天下,亦能安百姓,是以能削平群雄,定於一尊,兩誌相較,豈非鴻鵠之比燕雀。且以漢高比於項氏,洪武比於陳友諒,孰為宏遠,孰為正大,豈不顯而易見。”
“楚煌,恪守仁義之操,而不通情達變者,書生之流也。我以你為豪傑,豈不聞‘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哪)個書生萬戶侯?”火弩沉沉一笑,緩緩道:“古來君王無道,必是豪傑並起,習攻殺而聚百姓,亦各任其能而已。陳勝、吳廣、陳友諒、張士誠之輩,固然缺乏鴻圖遠誌,或急於富貴,或安於守成,然先起之功固不可沒也。改天換日豈少得此輩,此輩也代有其人,這是天下大勢,固不可以仁義是非之。”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天下必然之勢耶?我中夏之百姓何罪而紛紛多難也。”楚煌感慨道:“昔漢季之失統也,曹操、劉備並起,曹操操權謀,行霸道,委政於司馬仲達,而司馬氏終篡之;劉備聚豪傑,行仁義,身無寸土,而終得天下三分。托孤於諸葛孔明,而諸葛鞠躬盡瘁,病死軍中,子孫皆死身殉國。西晉八王五胡之亂也,禍連六朝,實發軔於曹操。曹操所自得者,惟才是舉也。才德豈能判然兩分,為上者獨操才論,其麾下必有不德之子,潔身自好者必裹足不前矣。為上者以小節無礙,孤直耿介之士必遠之矣。是以崔珪、荀彧、孔融、楊修皆不得善死。舉枉(曲)措(放)諸(之於)直,天下能不病乎?司馬氏之篡曹魏,惡德昭彰至於路人皆知,而托言名教,是以竹林七子皆攻名教,非攻名教,實攻司馬氏之惡德也。元帝東渡請王導言先世取天下之事,至於掩麵長籲。以下六朝皆以篡奪為故事,誅戮前朝苗裔惟恐不盡。無曹操之才,而行曹操之事,豈能不變本加厲?劉玄德地不過一州,傳不過兩世,而三顧求賢,播於人口,諸葛之法,永為世範。你所觀者,當時之成敗,我所觀者,千秋之功罪。我等修仙之士,篤信天道,早以一時成敗為烏有,若徒以一逞為快,豈不為黃帝之罪人。”
“楚相公快論,火弩受教了。”火弩朝楚煌正色一揖,輕籲道:“隻我現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但願我不為黃帝之罪人吧。”
他通曉史事,又心誌堅忍,有鷙鷲之才。想以短短數語屈服其誌,無異於天方夜潭。
楚煌心知其難,隻能略盡人事,使其稍除戾氣。想了想,道:“古來以拾芥之微起於天下,而終得其誌者,漢高祖,明太祖而已,人言漢高無賴子,明洪武險詐,不知兩人皆豪傑也。秦皇大一統之功無可非議,及其窮奢極欲,則神人共憤。是以始皇未死即有博浪之錐。及豪傑之起,蕭何、曹參皆畏其不成,怕受其害,而漢高獨當之。張良與人說天下事,人皆不明其意,獨漢高聞之大悅。韓信鬱鬱不得誌,及見漢高,拜為大將軍。楚漢之爭,蕭何常鎮漢中,君臣不疑。其得人如此。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使一無賴子安能為此?”
“有元之世也,別人以為四等,殺一漢人,償一牛馬。中夏成嗚嗚之國,九土為塗炭之地。洪武之起也,驅除韃虜,使日月重光。漢唐以下,誰能為此?至於黃巢、李自成之起,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難道隻是一句成王敗寇說的盡嗎?古來舉義起事者不計其數,終成帝業者二三子而已。雖由天時、地利所限,究其大者,更在於人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