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小祖宗您可來啦,皇上啊不知為何看了個折子就神色不對了,這晚點也沒敢送進去,還真得咱格格您才勸的住啊。”到澹寧居,由顧問行將我向內室引入,一路上他壓低聲音討好地說著。沿著房廊便聽得碧紗窗內一聲重重的歎息,緊跟著地便是折子甩到案上的聲音。我加緊了腳步,閃身入門後立刻雙膝跪下,給老爺子請安。起身後又忙走過去摻著老人家的手臂,看他重新拿起案上的奏折翻開,我趁機掃過奏折的起頭——工整的滿文寫了一大頁,漢文意思是,“兩江總督赫壽奏聞張伯興案輿論並參劾張伯行折”!這兩隻,這大年才過完,又鬥什麼法呢?!(1)
“清官誤國啊!”老爺子抬頭,望向天花板,歎道。花白的胡須在燭光下顫巍巍地抖動。“顧問行!”
“奴才在。”
“你去,把前兒張伯行赫壽噶裏的折子通通拿來。”老爺子低眼思索幾秒,道:“近四年的都翻出來!”
“嗻。”顧問行去拿折子,我偷眼看著折子的內容。赫壽將江南幾年來的風波娓娓道來:“(張伯行)與噶禮交惡,去尋噶禮之相公張令濤。因張令濤之故,又往尋牟欽元。張元龍(隆)係租船開鋪之人,早已死,而張伯行仍當其在,稱伊為海賊,直至隻剩二年,仍未完案,將無辜之人、商船俱牽扯進去。”
張令濤是何人?竟惹得張伯行仇人相向?身為朝廷命官的江蘇布政使牟欽元,又何以成為張伯行調查審問的對象?張元隆一介商賈又何以屢屢被張伯行大巡撫糾纏不休?這所謂的“無辜之人”指的又是誰?真是關係複雜頭緒紛亂啊,我不由得在心底哀歎一聲。
“丫頭。”思維轉動間,隻聽老爺子叫了一聲。
“兒臣在。”我忙低了頭肅身應答。
“過來,幫朕把這堆折子理理。”老爺子聲音轉向和藹,充滿了疲憊。
“嗻。”我站直後再度俯首躬身。這件事情比較敏感,我比較不敢隨便造次。
隻能趁整理折子之便,從張元隆和他的船隊看起。
張元隆是上海縣人,張伯行說他“聲名甚著,家擁厚資,東西兩洋,南北各省,傾財結納……黨援甚眾”,“間其立意要造洋船百艘……往來東西二洋及關東等處”。大抵是在上海開設洋行,販運貨物,財大氣粗,是江浙沿海有名的大海商,然後成為了仇富的清官張公伯行的攻擊目標。張元隆希望建立一支龐大的遠洋商貿船隊,主動到外洋與異國通商,大有開展全球貿易的宏圖大誌。到康熙四十九年,張元隆已擁有洋船數十隻,招募福建水手,冒用華亭籍貫,“請關縣牌照,藉稱貿易”。張伯行參奏他“商船照票例應一年一換”,而張元隆的船隻常常經年不歸,其貿易對象可能已經大大超出了清廷許可的南洋諸國的範圍。張元隆在沿海影響很大,其弟張令濤是兩江總督噶禮的女婿,因此有強大的政治靠山,其遠洋貿易活動在很長一段時間得到了官府的庇護。而這件事情,也是從康熙四十九年督撫互參案開始,就被張伯行拎出來指責噶禮為張元隆提供官方戰船供私人商貿作為攻擊噶禮的論據。
“訪聞四十九年九月間(張)元隆聞鄭盡心等在奉天敗走,恐致破露,即使伊弟張令濤夤入督臣□□,多將洋貨賄賂。其督臣在上海時,十數船所鋪設者,皆元隆所饋也。伊弟張令濤押船護送至寧波入口,遠赴江寧。臣始悟督臣之不由鎮江出海而先至上海,不仍由上海入口而又至寧波,以及停泊上海半月有餘。鋪設多船之故,皆借出洋緝賊之名偽裝運貨賄計耳。”
翻著翻著又看到此前張公有一個很讓人無語的建議,出洋的商船和漁船都沒有特別的標誌,和海盜船難以區分,建議官方將商船和漁船打上特殊標識,以便區分,防止發生海盜劫掠的事件。這位老同誌,難道就不知道戰船、盜船也是可以偽裝成商船漁船的麼?隻是令人訝異的是,看到了兵部的複議:
“兵部覆,江蘇巡撫張伯行疏言:商船、漁船與盜船一並在洋行走,難於識辨,以致盜氛未靖,商船被害,嗣後請將商船、漁船前後各刻商、漁字樣,兩旁刻某省、某府州縣第幾號商船、漁船及船戶某人。巡哨官兵易於稽查。至漁船出洋時,不許裝載米、酒,進口時亦不許裝載貨物,違者嚴加治罪。俱應如所請,從之。”
隻是由於四十九年五十年,督撫互參案和南山集案鬧得轟轟烈烈,老爺子顯然無暇顧及張元隆這樣一個前所未聞的商人。老爺子眼裏,張元隆隻不過是一個一心賺錢的海賊罷了,竊些商貿就由他去了,隻要不竊國。
而幾年間日益壯大的生意,加之張伯行添油加醋聳人聽聞的誇張描述,張元隆在老爺子眼中似乎已經成為一個有竊國危險的人。他往來於華夷貿易,運載米麵、礦物、酒等等出洋販賣,換回白銀流入國內。而這個時候的中國,由於老爺子“休養生息”和“滋生人丁永不加賦”政策造成了人口增長,而有限的緩慢增加的耕地的單位產量沒有得到相應的提升,糧食市場供不應求,糧價上漲,連釀酒的管束都很嚴了,所以是嚴禁糧食酒類出口的。而且老爺子以及這個時代的朝臣們,都有一個很詭異的念頭,覺得人家把糧食帶出去是為了在海外耕種然後發展墾殖反對這個大清官方朝廷。
把老爺子扶到榻上,在硯台中添好朱砂,看他在張伯行奏請嚴禁出口稻米的折子上朱批:“此折論船極當。”我的心頓時寒涼寒涼。
“朕要在《大清律例》的例文之中加上:‘至漁船出洋,不許裝載米、酒,進口亦不許裝載貨物,違者嚴加治罪。’”老爺子看向我,微笑,似乎對自己的這個決定很滿意。
我不敢直視,更不敢被看出來心虛,借著低頭答話說了句違心的:“皇阿瑪聖明。”
“皇上,張鵬翮張大人的折子到了。”顧問行將折子呈上來。我從老爺子手中接過鑰匙,打開密匣,小心地捧出奏折。
“念!”老爺子頭也不抬。
“……張伯行捏造無影之事,屢以海中有賊誑奏。……”我念得不驚不詫。而此時的我已經對張伯行甚至是對清官油然升起一種厭惡感,覺得他們簡直是一幫沽名釣譽損人不利己的低效率官僚。貪官逐利,至少還能促進被逐方創造利潤,促進這個社會向前發展。
“這個張伯行,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老爺子低眼看著燭花,自言自語道:“朕倒要好好看看。”
這個兩袖清風的高潔之士鬧騰得江浙官員身心俱疲,反感連連,刑部甚至給他議處斬監候。老爺子著實沒法兒將他繼續留在江蘇了,決定將他免死,調離江蘇這塊是非之地,命南書房行走,署倉場侍郎,授戶部侍郎兼管倉場及錢法堂事務,直接置於自己的控馭之下。這都是後話。
相比之下的張元隆則淒慘很多。我當然不敢為張元隆說好話,雖然從心底很支持他的貿易行為。隻是這個朝代該發生的事情,隻能一切由該負責這個朝代的人來決定。於是,便可以預見到,張元隆的船隊就將在老爺子的默許下被張伯行摧殘得飛灰煙滅。
很明顯,老爺子會把帝國的安定看得遠比外貿重要。於是,一個很有東印度公司潛力的中國遠洋貿易團體,被幾紙奏折幾字朱批扼殺了。而我正睜著眼目睹著這一宗凶殺案的發生,卻不能阻止也不能站出來指責,睜著眼看著老爺子的和這個夕陽中的帝國,看這個落日餘暉下的國家邁開進入黑夜的一大步。
好在帝國有新生的少年,能看到些許生氣。有考試等待著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十四福晉那隻可愛的族弟馬上就要上考場了,成日被老爺子安插在身邊監督著讀書。其實留保漢學典籍讀得都很好,薄弱的就是數學,而他要考的,卻主要就是數學,然後便是被新文化新人們斥為“萬惡”的八股。
對於八股,其實我並不是那麼深惡痛絕的。而對於八股,推薦大家去看我家天申阿哥的後人啟功先生的《說八股》——如果我寫的這些在另一個時空中的你們還能夠看到的話——以便得到一個對八股文公正客觀的視線。
除了新年那幾日老爺子在宮裏我們也在宮裏或城內的王府裏,其它時間都隨住到暢春園裏的老爺子而住到了西郊的園子裏。我也從圓明園搬到了朗潤園。
五十二年以後,隻要老爺子在暢春園,留保就在暢春園西北門內永寧寺的東書房。聽到永寧寺這個名字的時候,我不小的震驚了一下,不亞於白素貞看到雷峰塔。永寧山,太平峪,胤禛長眠的地方,甚至也許也是那個我長眠的地方。且不管那麼多,每日暢春園裏有漂亮男生在,還是很開心的。到了夜間,老爺子便會召了留保到澹寧居,親自□□,常常到夜闌月落了,澹寧居外的回廊裏才響起留保輕快的腳步。做了一晚上微積分的人,放學了總是心情輕鬆愉快的。
應老爺子之命踩著月光到了澹寧居,請過安之後總能被老爺子指向看見靠窗有一處的大桌子邊,一個男孩子趴在書堆裏。我便會朝那張書桌走去。
“留保請朗潤公主安。”窗邊那個男孩子趕忙起身跪下來,幹淨的麵上掠過一抹羞澀的笑。哈,話說這也是一個有家室的男人啊,怎麼就這麼嫩呢?
“留保賢弟要考試了吧?”我承認我不厚道,哪壺不開提哪壺。
“還是很忐忑的。”留保輕輕的說。
“哈哈,加油!”我笑說,然後發現自己說溜了。
“總是弄不清楚這些符號和算法。不知公主可否指點一二?”
神啊,我多久都沒有碰數學了,當年學數學分析證明證到吐,好不容易熬過來了,回到三百年前,居然還碰上惡心的微積分。“這個,我看看……”
隻是很簡單的微分計算,原來傳說中的老爺子從跟隨西方傳教士學習先進知識也不過如此,隻是不知是被誰傳成了老爺子懂微積分。這時候萊布尼茨和牛頓各自獨立地已經建立了微分表示法,中國所接觸到的卻還隻是這點兒知識,不由想到那大部頭的《數理精蘊》甚至沒有將解析幾何納入其中,就更不用說微積分了。中國落後於西方的端倪就這樣無遺地暴露在我眼前。
挨著他坐下,這個羞澀的小孩兒把頭一低,頗為局促地往一側挪了挪,我才意識到,我們的距離在這個時候,有些太近了點兒。我也有些不好意思的離得開了些。然後扯過一張紙來,拿筆圈圈畫畫一邊給他解釋著。
老爺子一樂:“留保啊,可是朕見到的才學最好的青年!朕的那些學士中啊,隻有蔣廷錫能與之媲美。丫頭你好生□□著,可不許給朕教壞了。”
“留保啊,這會兒你可不寫什麼‘圜壇八陛,八陛圜壇。既圜壇而八陛,又八陛以圜壇’了?”老爺子望著留保,就像看自己最心疼的兒子,調笑著說。
我笑道:“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實中懷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維,曷勿考記載而誦詩書之典要。元後即帝王之天子,蒼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億兆民中已非一人矣。思入時而用世,曷弗瞻黻座而登廊廟之朝庭。……”
留保告退以後,老爺子對我道:“丫頭,你的新十嫂常在朕跟前兒念叨著你,說你怎麼不愛上她那兒玩兒去,成天隻見往十四阿哥家去了。”
“皇阿瑪啊,兒臣和十嫂又不熟……”我支吾。
“誒~你這話該打了,哪有生來就熟識的?她是赫舍裏家的格格,你再不熟也比和完顏家親近?”老爺子笑道,“你看你和你十四嫂,留保兄弟,不都熟識的很了?”
“這……兒臣會不好意思……”我囁嚅。十阿哥的這位續弦,竟是赫舍裏家的格格。隻是這樣非要算起來,跟我也不知能輪到哪門子的祖先或親戚了。
“啪!”一本奏折敲在我頭上:“隻聽說過怕生,哪有怕熟的?你十嫂都給你下請柬了,去倒是不去?”
哦?那不是奏折,是華麗的請柬。
“兒……兒臣去啦!兒……兒臣告退!皇阿瑪萬安萬福!”我奪過請柬落荒而逃。留下門內的低沉而無奈的笑聲在背後。
“禛哥哥,十嫂邀我上她園子裏玩兒去。”我拿著淺桃色灑金信箋,推開胤禛的書房門:“皇阿瑪的意思,似乎是希望我能多和十嫂親近……”
其實理論上來說我的這個身份,本應是有相當多的獨立自主權的。隻是考慮到與外界牽扯太多的關係,怕稀裏糊塗地連累了胤禛的奪嫡大業,一點往來人際啊什麼的總得小心翼翼的征詢胤禛的意見。時間一長,胤禛也習慣了,就把我當個孩子一樣□□起來。
“十弟妹是赫舍裏家的格格,和你同輩,自是想要與你結個熟,聖眷也能隆重些。”
“哦。可是雖說十哥待我素來不壞,但這人情結太廣了也不是好事啊,比如八哥……而且還怕日後萬一稱謂一些法律的絆子。”我說。
清兒若是想玩兒,則隻管去便是。這些什麼律法人情的,就是我們男人的事兒了。“胤禛很認真地說:“你們女孩兒家擔這些勞什子責任啊義務啊做什麼?”
“自從索額圖舅舅破敗之後,赫舍裏氏一門的聲勢就下去許多。再加之二哥兩度被廢,家族就愈發的沒有後盾保障了。皇阿瑪之所以給十弟指了這門親,想來還是念情的緣故。十弟出身又是我們兄弟幾個中出了二哥外最好的,讓赫舍裏氏族多少有些依靠。”
原來一門阿哥親事經包含這許多心思,老爺子妻室雖多,但用情還是深重的呀。當年把安親王嶽樂的外孫女指給八,大抵也有著抬高他這個出身低下的地位的意思。那麼,我這次赴約,竟也有些幫著“重振家門”的意思麼?真是一個奇怪的命題,就像電腦編程中出現的循環指令。那我來到這裏之前讀到的沒有我這個人的曆史,又算是什麼呢?
胤禛也是不反對我去的,那麼,我且過去吧。
除二哥哥外,我現在這個身份大抵就成了赫舍裏血親中地位最高的了,類似於仁孝皇後與老爺子的女兒。或許,胤禛也樂於暫且與胤礻我親近些,至少是減少一支反對力量吧。
“嗯,那我應下便是了。一會兒讓人回函過去。”我笑答。
“把十四福晉也叫上。”胤禛道。
我說好。
在如約的日子裏,我聽胤禛的話在萱離之前到了,為的是有單獨和十福晉敘親的時間。
十福晉是一個很典型的滿洲女子。個子不高,臉是長長窄窄的橢圓,很白很幹淨,當然,是細細的敷過一層粉的,我不濟的眼力看不出年歲,二十多總是有的吧。兩彎細的眉勾出漂亮的弧度,眉下星子般亮的眸子,嵌在外角處高傲的上挑起來的眼中。嘴不寬不窄不薄不厚,唇中用胭脂點得圓潤如櫻,盡管我很不喜歡這種妝扮,但也不得不承認她將她的唇修飾得很可人。粉頸細而不那麼瑩潤,下麵連接著挺得筆直的腰背。腳踩著花盆底,將身上繡工繁複的旗裝很飽滿的撐起來。隻是,這一切,我都看不出與我的奶奶有什麼相似,也想象不出孝誠仁皇後會是這個形象和年幼的老爺子相配。隻是有一點很明顯:赫舍裏一門雖然不再如索尼索額圖時期聲勢喧赫,但一點沒有降低對子弟們的教育。這一點,從孝誠仁皇後到我的奶奶,甚至到我,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