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任天涯(1 / 1)

當彎月爬上天幕的時候,雪剛剛開始飄落。

有的棲在行人的發上,有的沾上他的眉睫,更多的落向他肩上的大刀。

雪白,刀岑亮。白雪和白刃相映成輝。

他溫柔地輕撫著手中的刀,帶著專注的神情凝視著它,好像這不是一把刀,而是與自己一生一世相守的愛人。難道是刀中藏著關於武功秘籍的傳說,得到了這把刀就可以號令武林?又或許,這刀是他心愛的女子所贈,包含了過往的故事與最甜蜜的回憶?

其實那不是。

刀是普通的刀,與任何傳說無關。

與天下所有兵器一樣,它冰冷。

人呢?

人溫柔。

就像今夜,他遇著了這場細雪,隨著微風飄舞,輕盈若夢。

他看著它們,有些飛向天邊,融入那彎如鉤的白月。突然就覺得……是不是,少了什麼東西呢?

哦,是梅花。

人常說“風花雪月”,如今微風輕雪白月俱在,獨獨缺了那一支寒梅,豈不是太遺憾了?

潔白的雪總是要配上紅豔的梅才好看。

他在心裏歎著氣,臉上卻笑了起來,笑如雪化雲開後的第一縷陽光。

他雖心有遺憾,但性格瀟灑,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沒有什麼事會讓他不快樂。

包括寂寞。

英雄最怕寂寞,而人生總是寂寞。

不知多少年前,神州大俠蕭秋水,在消失前折劍獨行時曾感歎過一句,“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天下第一狂人燕狂徒,他在初遇嶽飛時也曾說過這句話。

還有“君臨天下”李沉舟,當他看著自己平生最親密的戰友柳隨風在他懷裏逝去之時,想到的也是這句話。

也許今後還會有很多很多的英雄豪傑會如此感慨,並遭遇著生命裏無常無盡的風和雪。

也許隻有寂寞,才比較接近永恒。

但對他而言,生活是一壺絕世的佳釀,寂寞是一首絕古的好詩。

他在醉裏尋詩,水中去火,他可以笑擁寂寞。

就這一點而言,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豈不是比蕭秋水李沉舟燕狂徒這些英雄豪傑更自由,更瀟灑、也更快活!

可不是麼?

不要問浪子從哪裏來,他的故鄉在遠方,明月是他的心的窗戶,天涯是他腳步的方向。

而眼前,天地蒼茫、風雪人間,但什麼也阻擋不住他自由的腳步。

他一個人、一把刀,在風雪中沿著河水前行。

前有燈火。

燈影輕輕。

炊煙嫋嫋。

很溫馨。

就像家。

他這才記起,明日就是人人歡慶笑鬧,燃起一天燈火,小孩子們收到壓歲錢的除夕夜。

——曾幾何時,自己也有那麼一個家。有父母,有姊妹,有一個未過門的妻子。

——而如今,家裏的人死的死,嫁的嫁,走的走,全不見了。

曾經的溫暖和睦,最終都風流雲散,隻餘故園舊地,新人換舊人。

他大概隻知道不算太親的親戚在京城裏刑部衙門裏混得風生水起——他的堂兄任天堂,頂級用刑高手“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勞。

呔,他還是喜歡叫他任天堂,雖然他長得一點也不“天堂”。

印象中他還是很多很多年前看見的那個謙恭有禮的少年人,眉宇間總有些若有若無的憂悒,那時自己揮舞著粉嫩的小爪子抓向他,大叫道“苦瓜臉的哥哥!”家裏人生起氣來要打他的屁股,任天堂卻笑笑,護了住他,“他說的不錯,我本就是個苦瓜臉。”

苦瓜臉哥哥的笑起來還是那麼苦澀,一如他的心情。

不過如果現在再有人敢冒犯刑部的任勞,那人要不是個精神病,要不就是有絕對的自信能輕鬆應付抽筋扒皮砍受剁腳下油鍋的酷刑。

他笑了笑,自己真是個幸運兒。

對了,他叫任天涯,是這個故事的主角。故事開始時,他正在進行一場無依的流浪,在洛水沿岸他遇著了初下的雪和一盞溫柔的燈火。

如果不是那盞燈,他也許就不會在這裏駐足,如果不是在這裏駐足,他就不會遇上南宮月和梁心星,如果不是遇上這兩個孩子,那麼往後的一切就不一定會發生。就算發生,也肯定會不一樣。

二十餘年之後,他已是知天命之齡。那時他跟人談及那往事,對方突然問他,“你悔是不悔?”任天涯笑了,那時他終於有些明白,任天堂(或許還是應該叫他任勞),那打小便表現在臉上的,苦澀的心情。

人生其實就是這樣,刻意反轉,倒不見得如願以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