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終於回到餐桌前。他依照桌簽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在他和蓼藍之間,隔著他妻子。他在妻子身邊安靜地坐了一會兒,但似乎並沒有什麼要說的。於是攝影師將目光轉向蓼藍,隔著妻子和她講話。漠然的妻子始終直視前方,一言不發,仿佛一道阻隔他們的冰冷屏障。
但攝影師好像並不在意妻子的感覺,隻是把剛剛拍攝的那些照片一張張回放給蓼藍看。他一邊放送一邊講解,他是在怎樣的角度,用什麼樣的光線拍下這些照片的。
他們就這樣隔著妻子不停地交談著,直到被夾在中間的那個女人終於站起來和丈夫換了座位。她或許對攝影藝術早已了無興致,或許對丈夫的喋喋不休已經厭煩至極。在交換位子的過程中,她竟然一句話也沒有,足見他們夫妻間怎樣地理解和默契。
於是攝影師坐到蓼藍身邊,更加興奮地向她展示各種畫麵。顯然其中一些照片是偷拍的,但他立刻解釋說,是抓拍。他必須抓住所有稍縱即逝的瞬間。那是我嗎?蓼藍忽然看到了自己。你在跟蹤我?怎麼可能,是鏡頭偶然捕捉到的,不過,那一刻,我一定是覺得湖岸很美,岸邊的女人也很美,就拍了下來。看,這幾張也是出於偶然。攝影師示意蓼藍離他更近些。
林間。是的,林間空地上斑駁的陽光。他們手拉著手行進著。因為動態而人影模糊,幾乎辨認不出他們的容貌。攝影師說這是近景,而我故意將焦距對準了遠景。透過叢林,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看不清楚?好吧,我們來放大……
草坪上,正在忙碌著的作家妻子。是的那個中學校長。她為什麼突然停住了,又在凝望什麼?下一張,再下一張,你仔細看,這個瞬間她和前景中的那兩個人出現在了同一個畫麵上,而她所凝視的方向,剛好是湖岸那兩個重疊在一起的身影。
你的鏡頭太可怕了,就像雷達。蓼藍不寒而栗。
我的鏡頭隻是說出了真相,是真相就遲早會曝光。
你不會敲詐勒索吧?蓼藍認真地看著攝影師。
歡聲笑語中,新婚夫婦前來敬酒。這時候他們已經換上了中國式的婚禮服飾。這或者就是東西合璧的好,可以穿了這樣又那樣,交相輝映。大紅的旗袍花團錦簇,真美,美到了林徽因那個花樣的年代。無論她出訪英倫還是留學美國,哪怕加拿大的婚禮,她也要穿上自己的中國式的新娘禮服。
怎麼忽然就不寫詩了?攝影師突兀地問蓼藍。
讀過策蘭的詩嗎?哦,你當然沒讀過。
這不是你不再寫詩的理由。
三十歲的詩人,就等於是僵屍。這是現實。
你不再寫詩,你也就不再是你了。
蓼藍認真地看著攝影師,你這樣想?
你丈夫,對嗎?他令你沮喪?
蓼藍沉吟,然後說,你覺得如此冷落你的妻子,就好嗎?
她更自在。你不覺得嗎?她討厭和陌生人說話,甚至我。
你也是陌生人?
難道不是嗎?你,還有你丈夫,你能保證你們就沒有同床異夢過?
你什麼意思?蓼藍嗔怒。他從不曾移情別戀,我,我有什麼必要和你說這些?
蓼藍突然站起來,隔著攝影師向那個落寞的妻子舉起酒杯。她將杯中血樣的漿液一飲而盡,然後低聲對攝影師說,我是在報複你惡毒的揣測。
女校長忽然來到蓼藍身邊說謝謝你能來,讓我兒子的婚禮頓生光彩。蓼藍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女校長又莫名其妙地抱住了她的肩膀。她說她剛剛查過了字典,因為她喜歡蓼藍的名字。一種植物,葉片中灌滿藍色的汁液。燦爛時會開出淡紅色的小花,於是又稱藍或葒草。總之很美,就像你的淡然。不像那個張揚的女人,誰知道她到底叫什麼?無非伊麗莎白、凱瑟琳之類,你了解那個女人嗎?
您說誰?蓼藍本能地小心翼翼。她感謝女校長查明了她的出處,卻不喜歡她近乎惡毒的是非。
還能有誰,你們老板的女兒唄。
蓼藍遍尋不見那年輕女人,她記得剛才恍惚看到過她的身影。她健康而明媚,蓼藍說,這是我對她唯一的印象。
社會上就是有一些這樣的女人,她們總是能遊刃有餘地穿梭於男人的感情世界。她們有錢有學曆,有房子有車,甚至,美麗而優雅,但她們卻是比毒蛇還要毒的娼婦。知道她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嗎?就是覬覦別人的丈夫,直到把那些有家的男人……
女校長說著不禁哽咽,她盡管沒有明說,但蓼藍卻已經感受到了那種切身的悲切。在如此激烈的情緒中,蓼藍突然覺得緊張。那麼,蓼藍終於想起她要說的話,您是說,葒草也是蓼藍?
這就是現實。很殘酷。我們這些良善的女人,誰都逃不過被那些蕩婦當眾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