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1 / 2)

所有的人都驚魂未定。他們不由自主地相繼走進會議室。或者大家都覺得在一起才是安全的,在一起才能有依靠並且有力量。每個人進入時,門都會發出“吱扭”的響聲。在靜寂中,每一聲“吱扭”都仿佛在傳遞一種淒切的信息,讓人心驚膽寒。在這種集體受到羞辱的時刻,大家都相信主編不會等閑視之。直到,伴隨著最後一聲“吱扭”,女主編滿臉憔悴地走進來。

她沒有坐在她本該坐的桌子的盡頭。她把自己埋沒在她的雇員中。她滿懷歉疚地看著大家。她說她感謝大家在如此艱難的時刻,依舊能那麼緊密地環繞在她身邊。她知道,那可能得益於《半縷輕煙》幾乎沒放過編輯部裏的每一個人。所以每一個人在這一刻都不會背叛。

無疑,她侵犯了我們的隱私。這是女主編的第一句話。她知道單單這一句話就能讓她穩住陣腳。接下來,她又說,我和大家的想法是一樣的。然後她提議大家舉手通過,我們是不是應該把她送上法庭。接下來,請大家自由發表你們的看法。

然而沉默。良久的沉默。

沒有人想說些什麼嗎?或者大家已然達成了共識?

繼續的沉默。甚至能聽到每個人的心跳聲。但最終還是有人站了起來。她站起來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麵。

她首先向大家深深地鞠躬,然後說,她必須代表她的家人向《霓裳》所有員工道歉。事實上在讀到這本書的第一刻,我就知道是誰寫的了。我之所以要求大家共同找出那個作者,事實上也是想給她一個悔過的機會。無論怎樣的恩恩怨怨,但是,我愛她。畢竟她是我的姐姐,我們是手足。我從小就崇拜她,覺得她總是那麼勇敢,那麼無所不能。她永遠都在保護我,直到她的男人爬上我的床。然後我就失去她了。我知道從那時起我就再也不可能親近她了。但我不知道她已經把對我的愛轉化成了瘋狂的恨。她不許我打掉肚子裏的孩子,她警告說那將導致家破人亡。然後她為我辦理了休學,把我送回老家。她要那孩子生下來,由她撫養。當她從鄉間衛生院抱走了我的孩子,我才忽然意識到我被掠奪了。那時候我對我的女兒已經滿懷了愛,哪怕她一生出來就離開了我。於是我決意要回我的孩子,我才不在乎我會被扣上怎樣的罪名,更不會在乎她是否需要透過我女兒去親近那個她愛的男人。

是的,是我讓她成為了那個踽踽獨行的人。也是我促使她開始釀造她的恨。對她來說,釀造仇恨可謂不費吹灰之力。因為那仇恨就蘊藉在她的身體中,或熊熊燃燒,或潤物細無聲般地慢慢流淌,時時刻刻永不停歇地啃咬著她的心。她無須深入探討,就能將“恨”這門學問營造得既係統,又深刻,並極富新意。總之她不僅研究恨探討恨,還將她的恨付諸實施。而我們就是她“恨的理論”的受害者。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就像一個關於恨的學者,耕耘恨的老農,編織恨的女工,或者,裁剪恨的技師。總之,她一生都讓自己沉浸在恨意中,並一生都在尋找著用怎樣的方式來發泄恨。

但是,我仍舊愛她,那是我一個人在美國讀書時忽然意識到的。我開始想念她,想念我們兒時那些美好的時光。那些我們一起栽種蓖麻和向日葵的午後,那些,我們在林間水邊捕捉蝴蝶和蜻蜓的黃昏。長夜裏,我開始越來越多地想到她,有時候想到心疼,一種疼進靈魂裏的感覺。我明明擁有這個血濃於水的親人,卻為什麼還要遠隔千山萬水不相往來,甚至音訊全無呢?是的,就為了這想念,我回來了。我甚至不惜把女兒一個人丟在美國的校園中。然後,我就回到了父母留下的房子裏,看到她是怎樣淒冷孤苦地煎熬著。我甚至忘記了我們就是在那間房子裏彼此疏遠的。我以為我們終於盡釋前嫌,不再回首疼痛的往昔。我以為她已經毫無嫌隙地接受了我,而她又那麼盡心竭力地幫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