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一幕發生在清晨。
這一天編輯部的人們早早來到辦公室,他們要用一個上午完成全天的工作。所有人都對下午懷有一種莫名的向往。無論如何,午後開庭的官司是他們每個人生活中的大事。於是他們緊張而亢奮,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尚不曾進過法庭。除個別人員留守,原則上,大凡在起訴書上簽過名的人,都將出席這場被大眾矚目的庭審。各大小媒體更是養精蓄銳,他們當然不會錯過這樁充滿恩怨情仇的民事審判。甚至幾天前他們就開始在各自載體上大肆渲染,尤以“隱私權”作為招徠人們眼球的誘餌。
於是清晨伊始,甚至編輯部的工作人員還沒到,辦公大廳的門外就擠滿了各路記者。照相機、錄音器、話筒乃至攝像機,各種裝備不一而足。幸好編輯部對此早有防範,提前雇用了幾位保安,他們在編輯部門口和電梯前嚴防死守,沒有《霓裳》的證件,無論誰,一律拒之門外。
盡管大家有條不紊且高效率地工作著,但私底下還是會對下午的開庭議論紛紛。他們對那種威嚴而又神秘的地方充滿了想象和期待,不知道最終的一錘定音對他們意味著什麼。他們亦不知那個曾那麼熟悉的老編務會怎樣抵抗他們這個集體。她是要孤注一擲,頑抗到底,還是會良心發現,不計前嫌?不過以她的個性,她決不會甘認失敗,除非判定她輸,她或許才可能偃旗息鼓。於是一些人順便想到了勝訴之後的賠償,反正那個老女人現在有的是錢。
總之就像是一場夢,這是很多人的感慨。他們很難相信幾天前還做著雜務的女人,竟搖身一變就成了大紅大紫的作家,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蓼藍此時此刻的思緒,花非花,夢非夢。或者還因為此時此刻,她就坐在女編務曾經的位子上。這是女主編及時做出的調整。她篤信那個曾經落座這裏多年的女人再不會回來了。盡管那女人並沒有遞交過辭職申請書。
於是蓼藍就成了自女編務之後,女主編第二個最信任的人。她給了蓼藍這位子,在某種意義上就等於是給蓼藍加了薪。她如此安排無疑是出於工作的需要,但誰又能證明她不是因為內心的愧疚呢?畢竟是她的女兒讓蓼藍差點死去,又丟了丈夫。所以讓蓼藍坐在主編辦公室的門外,應該也是對她的某種補償。
自從坐在女編務的位子上,蓼藍頭腦中最經常閃過的詞彙就是“看門狗”。多年來她就是用這個詞來揶揄女編務的,自己怎麼也會淪落到了如此境地?蓼藍一想到這些就會不知不覺地感到惡心。不,她不是那個無聊的守門人,她是有智慧有才華能寫出漂亮詩歌的女編輯。
但隻要坐在這裏,就等於是坐在了看門狗的位置上,蓼藍和那個老女人又有什麼區別?不,那個女人才是真正與眾不同,唯有她才堪稱智慧過人才華出眾,深謀遠慮,也唯有她才能如此驚天地泣鬼神。是的,天降大任於斯人,她才能寫出那部讓人靈魂震撼的小說,弄得從今往後再沒有誰敢輕視她,盡管她幾乎用了畢生時間才找回自己的尊嚴。這樣想著,蓼藍竟越發地不自信且自慚形穢起來。她進而盤點自己自結婚以來,竟再沒有寫出過一首像樣的詩。倘若連寫詩的衝動都沒有了,那麼她的生命中還有什麼……
門外突然一陣騷動。慢慢地,吵鬧聲竟越來越大。大家都以為是保安和媒體發生了爭執,竟至久久不能平息。於是編輯部有人出門調解,卻隻見調解者迅速抽身跑回,對蓼藍耳語。蓼藍竟驚慌得周身顫抖。沒等她來得及向主編稟報,女編務就已經長驅直入。
當然,她並沒有立刻衝到蓼藍麵前,從大門到主編辦公室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伴隨著這位前同事的強行闖入,編輯部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了她。而她,就是能夠將目光和注意力全都吸引到自己身上的那個人。當人們得以近距離觀察她,發現她和原先的那個女人簡直判若兩人。她穿著名牌套裝,幽藍的色調,淡雅而高貴。頭發也不像往日那樣光溜溜地垂在耳畔,而是高高地挽在腦後,看上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高傲。透明的黑色絲襪,半高跟的舞台鞋。而手裏拎著的,依舊是她上一次向大家炫耀過的那個香奈兒小包,隻是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