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芊

兩旦家原是陳墩鎮上較為殷實有臉麵的人家,鄉下有良田鎮上有大屋,兩旦父親又常年在外做些生意。不想鬧鬼子那陣,田裏收成不好,房子被東洋鬼子的飛機炸彈炸得稀裏嘩啦,外出做生意的兩旦父親又死於非命,且欠下一屁股說不清的冤頭賬。討債鬼日夜纏著,兩旦娘一氣之下,怨結哽胸,自此重病纏身。為了還債、活命,她三鈿不作兩鈿地變賣了所有的田產和細軟。又為兩個兒子日後的生計,兩旦娘把手頭的碎金暗地托人打製了兩雙一般大小、厚薄與輕重相同的純金絲鞋墊。在一個風刀霜劍的寒冬之夜,已似風中殘燭的兩旦娘有氣無力地把大旦叫到病榻前。

兩旦娘把一雙金絲鞋墊遞給了大旦,淚水汪汪地說:“大旦,娘不行了,娘死後,你就自個兒出去闖天下吧!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把金絲鞋墊變賣掉,總還可以對付一陣子……”

大旦抹抹眼,寬慰母親說:“我跟爹出去做過生意,爹的朋友我也認識些,你放心吧,我會把日子過好的!”

兩旦娘又說:“往後日子過好了,不要忘了往你爹和娘的墳頭上加點土……”

大旦嚶嚶地點了點頭,攥著金絲鞋墊出來喚小旦。

兩旦娘又把另一雙金絲鞋墊遞給了小旦,想想昔時的小旦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越發淒慘慘地道:“小旦,跟爹娘的好日子沒了。娘死後,你隻能自個兒出去尋條活路了,你也不要指望你哥。這鞋墊是娘的心血,你好生帶在身邊,不管啥時,都不能丟了,往後不管到了啥地方,都不要忘了老祖宗。”

小旦默默地聽著,攥著金絲鞋墊怔怔地望著骨瘦如柴的娘,點了點頭,但他壓根兒不知道那鞋墊竟會是純金絲的。

當晚,兩旦娘安詳地合上了眼。在鄉鄰的幫助下,兩旦草草地料理完了娘的後事,便各自外出謀生。

大旦去了上海,一邊找工作,一邊打聽父親昔日生意場上的朋友。然而兵荒馬亂的,工作找不到,父親的朋友又一個個冷眼以待,大旦所帶的盤纏不多時就用盡了。攥著金絲鞋墊,餓著肚子,大旦在當鋪前轉悠了好幾天,最後實在挺不住了,咬咬牙把金絲鞋墊當了,靠它支撐了一段日子,終於在一個不大的雜貨店裏找到了一份打雜的差事。這還是老板看在父親的分上,才給他碗飯吃。幹了半年,工資沒領到半分,雜貨店倒閉,他便失了業。走投無路之際,他隻得乞討重回故裏,好不容易挨到了土改,總算以貧農身份分到了土地和房屋,在陳墩鎮重又落了戶。

小旦先是去了唐山,身邊僅有的盤纏早已所剩無幾,他便打工養活自己,幹碼頭搬運工、幹黃包車夫、幹廚工、幹清道夫……後來,又跟人去了南洋,先是做苦力,後來便在這艘或那艘海輪上當水手、做廚工,終年滿世界轉悠,吃遍人世間萬般苦難,一次次幾乎是死裏逃生,後來靠朋友的幫助,在新加坡落腳,做些小本生意,積了些小錢。因他有一手炒菜功夫,朋友開中國餐館也拉他入了夥,漸漸地開始發展。在這含辛茹苦風風雨雨的幾十年中,這凝聚母親心血的金絲鞋墊,小旦白天穿在腳底下,晚上洗淨烘幹了捂在胸前,早磨得鋥光發亮。小旦隻知它奇妙,結實耐穿,壓根兒沒想到它竟是純金絲的。

五十年後,小旦重又回到了故裏。這時,他已是當地華僑中頗為知名的餐飲業大業主。

在父母新修的墳前,滿頭銀絲的小旦把那雙鋥亮的金絲鞋墊供在雙燭之間,一遍遍地磕著響頭。

“你知道麼?”早已蒼老的大旦問,“那雙鞋墊是純金絲的!”

小旦說:“純金的?!我怎麼會知道,這幾十年,我隻知它是娘的心血,萬分地珍惜它……”小旦沉默片刻,不無感慨地說:“其實,要是我知道鞋墊是金的,這身老骨頭可能早就化成他鄉的塵土了!”說罷,又給娘磕了三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