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耀華

醫院旁邊有一個小餐館,名為“知青之家”。有段時間,我們經常到那裏去消夜。老板是一個年近五十歲的男人,姓周,我們叫他老周。老周兩口子都是下崗職工,於是辦起了這家餐館。餐館取這麼一個別致的名字,也許是對當年知青歲月的緬懷吧,我想。看得出來,老周是個挺懷舊的人,我注意到他的胸前總是掛著一個小銅牌,上麵鐫有“為人民服務”五個字。餐館裏那些年曆畫報也都充滿著往昔歲月的情調。據我所知,老周並不寬裕,但他一直贍養著兩位與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老人。我私下裏想,這是一個有點特別的人。

可能是出於職業的敏感,我發覺老周的左手食指總是蜷曲著,上麵有明顯的燒傷疤痕。有次我告訴他,隻要做一個小小的手術,他的手指就可以伸直了。

“不,這是我的紀念。”老周認真地說。

我被他逗笑了。我想,老周肯定是不願花手術費吧。

老周話不多,人豁達。久了,我們成了朋友。那是冬天的一個晚上,我們邀請老周一起喝酒,他破例沒有拒絕。喝了幾杯,又有人提到了他的手指,這時,老周的表情凝重起來,他說:“你們想不想聽聽我這根指頭的故事?”

指頭的故事?我們不知道老周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十六歲那年,我去了雲南農村,成為一個下鄉知青。知青的日子不像你們想象的那麼浪漫,而是單調、無聊、苦悶,甚至絕望。我們小組五男四女,白天開荒,晚上就睡在相鄰的兩間漏風的土坯房裏。勞動強度大,肚子裏又沒有油水,到了晚上,肚子就餓得咕咕直叫,像養著一群蛤蟆。那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能飽飽地吃上一頓肉。饑荒啊,那年月,全國都在鬧饑荒,別說吃肉,飯都常常吃不飽。老百姓家的雞呀狗的,根本就不敢放出來,能偷的都讓我們偷了。有天晚上,我和陳波實在饞極了,就帶著一把匕首,悄悄地去了農民古老漢的牛棚裏。牛當然偷不走,我們就用匕首在牛屁股上挖,活生生地挖下一大塊肉來。那頭牛痛得直彈腿,眼裏都流淚了,造孽呀。然後,我們用一堆爛泥糊在那個窟窿上,跑了。我和陳波找堆野草樹枝,飽飽地吃了一頓燒牛肉。那個美味,簡直難以形容。

“第二天,古老漢扛著把火藥槍,來到我們知青棚裏要找人拚命。我清楚地記得古老漢那張因絕望和憤怒而扭曲的臉。但最後,他不知道該把槍口對準誰。古老漢號啕大哭,哭了一陣,走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大男人那樣哭過。我和陳波對這件事一直守口如瓶,沒有其他人知道。

“說了半天,還沒有說到我這根手指頭,是不是?”老周一口氣喝了一杯酒,繼續說,“那時我們是發飯票,吃知青食堂。到了月底,飯票不夠了,就得忍饑挨餓。有一天,我和陳波打起了賭,賭兩斤飯票。那天,屋裏就剩我們兩個人,陳波說,我們倆用打火機燒指頭,誰堅持到最後,飯票就歸誰。

“我也想來點刺激的。”我點頭同意了。

“那是一場真正的豪賭。我和陳波都把食指伸出來,擱在桌沿上。我們各自拿著一個打火機,喊一二三,就同時打燃,放在了對方的指頭下。鑽心的疼痛啊,但我們倆誰也沒有退縮。我們甚至還盯著對方的臉,神經質地大聲笑著。我們已經不僅僅是為了那一張飯票,真的。在那種沒有希望也看不到盡頭的生活裏,我們對生命已經麻木了,不在乎了。那完全是一種病態的發泄。大顆大顆的汗珠從我們額頭上冒了出來,手指頭發出刺刺的響聲,滿屋子都是焦糊味兒……終於,陳波退縮了,他把那張飯票推到我麵前,蒼白著臉對我說,你贏了!

“這就是關於我的指頭的故事。很荒唐,是吧?的確,那是一個荒唐的時代。這些事,都真實地發生過。我對不起我的陳波兄弟,他最後沒有回城。他死在那裏了。那年夏天,很多人開始返城,高考也已經恢複。一場暴雨過後,山體滑坡,為了搶救一個小學生,他被一堵突然倒塌的土牆砸中了。臨死之前,他拉著我的手,他說他認識那個女學生,她是古老漢唯一的孫女兒。他還跟我說,他放心不下城裏年邁的父母,要我一定替他照顧兩位老人家……

“就在半個月後,陳波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姍姍來遲……”

靜默。外麵下著雪。雪粒兒打在窗玻璃上,沙沙沙,沙沙沙。

良久,老周輕輕籲了一口氣,舉起那根彎曲的指頭,他說:“對我,這是一個永恒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