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
「是一位我曾跟在他身邊學習的博士。他以前可是個很棒的人呢~嗯!」
他右腳膝蓋以下的部位彈動了好幾下。從他的說法聽來,對方似乎已經過世了。可是既然要掛保證,那麼那位博士要是不在人世,也太奇怪了吧?而且,不管是死是活,那個人都很奇怪。打從會想要一本正經地鑽研時光旅行時開始,不管是誰都是傻子。
我不會說我對時光旅行沒有興趣。但是,我一丁點也不相信。這種事情隻要在電影和小說當中娛樂自己就好,不能將妄想帶進現實。
雖然這樣講不太好,但我不覺得這座島上的三流科學家改造了一輛破破爛爛的車子之後,就能做出時光機。看著他的下半身不斷掙紮扭動,也讓我很不愉快。
「好,完成了!來,我的夥伴們,快點坐上來吧!」
從駕駛座裏滑落出來的鬆平貴弘激動地朝我招手。由於剛才那句話的後半句太惹人厭了,我予以無視,尼亞則是坐進了駕駛座。看來那家夥果然是鬆平貴弘的夥伴,但我可不是。我麵向其他方向,享受著大自然。蜜蜂正群聚在樹林的深處。
是受到了什麼香甜的氣味吸引嗎?還是說,它們正在和襲擊蜂窩的某個東西搏鬥?
「你想讓助手B的B變成歐巴桑的B嗎?」
「不然平常的B是什麼?」
鬆平貴弘沒有取得我的同意就一把抱起我,然後走到車子的副駕駛座旁,粗魯地將我丟進去。又薄又廉價的座椅沒有吸收掉半點衝擊,一陣痛意在臀部的骨頭上蔓延開來。我撩起淩亂地垂落至眼前的瀏海,正想開口抱怨時,鬆平貴弘已經疊起輪椅準備放在車後頭。「別碰它!」我發出了悲鳴似的呼喊,他還是徹底無視。
「你不要擅作主張!」
「這是我的一番好意,因為你在目的地也用得著。」
他說得一派雲淡風輕,仿佛我們正準備來個當天來回的旅行。
他動作熟練地急急忙忙將輪椅堆至車上。這個男人似乎真的相信我們會回到過去。每次我都在想,如果不是因為能拿到報酬的話,誰想奉陪啊?陪他玩這種隻有失敗沒有未來的遊戲。
總之,副駕駛座好擠!而且,座位的椅背還飄散出一股腐敗般的陳年臭氣,讓我滿心排斥靠在上麵。儀表盤上也絲毫沒有整理,放著夏日祭典的導覽,不曉得幾年前的泛黃報紙,還有擤過鼻涕後卻沒丟掉的幹麵紙。等到這個自稱是實驗的瘋狂舉動結束後,我想馬上下車。
最重要的是,我無法容忍尼亞就坐在我旁邊。
「……嗯?」
儀表板上放著一個魔術方塊型的時鍾。它似乎負責記時,有條電線與時鍾內部連接在一起。那是個莫名眼熟的時鍾,因此尼亞也嘀嘀咕咕地說:「啊,這個。」由於我不想和尼亞看著同一樣東西,便別開了目光。轉頭望向後方後,有什麼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眯起眼睛,凝神細看。
後座那邊聽起來好像有什麼聲音。應該是堆積著的某件行李掉下來了吧。
「祝旅途愉快~」
鬆平貴弘在窗外揮著手,而且還拿著攝影機錄影。
我立即拉上車窗,在座位底下比出了中指。
蠢斃了。
*
在怎麼蠢也該有個限度,但我的心髒還是因為好奇心而跳個不停。
光是坐在這台感覺已經出廠了十幾年,散發出強烈惡臭的小卡車駕駛座上,我的血流就不斷加快。各式各樣的因子加速運作,讓我的大腦思路變得無比清晰,腦中的世界仿佛出現了一道明亮的光。
手腕上的脈搏也因為孩子氣的興奮而變得無比明確,甚至有些隱隱作痛。相較之下,胃部伸出卻像是衰竭般鬆弛無力,讓我感到惶惶不安。由於反應太過兩極,我有種頭部以下都浮在空中的錯覺。無法冷靜、無法消化,雙腳不斷抖動停不下來。
穿越時空。從連綿不絕的時間界限,往外跨出一步的越權行為。
說沒做過這種夢的人都是騙人的。但真知不止無動於衷,根本是臭著一張臉,令我難以置信。她一臉恨不得馬上下車的模樣,還刻意整個人麵朝窗外。
明明她以前也和我一起作過不切實際的夢,興奮地手舞足蹈。
仿佛隻有我一個人還被困在過去裏,跳脫不出來一樣。
而我究竟被這個科學家騙過幾次了呢?
那麼。
與真知一起坐上小卡車後,坦白說我的心情就是:我沒駕照。
哎呀,我怎麼可能會有駕照?島上不可能有駕駛班,我家也沒有停車場。所以鬆平先生要是命令我:「往前衝吧!」那可怎麼辦才好?我不禁冷汗涔涔。
就這樣,我將不安、焦躁、忐忑的心情都怪罪在沒有駕照上。與真知的反目,錯全在我,所以應該由我先開口向她道歉。但事到如今就算低頭道歉,她說什麼也不會原諒我吧?如今想來,那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約定,我卻未能遵守,真的很差勁。
繞至駕駛座旁邊的鬆平先生單手拿著照相機,一邊解釋如何進行時光旅行。
「聽好囉,心中要想著你們想去的時代,就算是斷斷續續的畫麵也沒關係。」
「咦?是用大腦操控目的地嗎?」
沒想到這輛小卡車運用了這麼多先進的技術。真的假的啊?
「不論是過去還是未來都可以,隻要選定一個你有所留戀的瞬間。」
對未來的留戀?真是奇怪的說法,但也不是不可能。過去不論怎麼掙紮,總有一天都會抵達未來。早知道當時那樣做就好了、這樣做就好了的這種悔恨,都隻有在抵達不了想要的未來時才會產生。每當回首過去,與之相應的未來也必然伴隨在側。
「你們決定好目的地了吧?好,那下一步。首先啟動那裏的開關。」
鬆平先生自顧自地說下去。我遵從他的指示,扳起設置在小卡車中心的一個奇怪機器開關。雖然感受不到明顯的發動,不過燈光靜靜地亮了起來。
儀表板上浮現出了神秘的數字,變得很有「那種感覺」。為了壓抑下孩子氣地往上攀升的心跳,以及往兩側上揚的嘴角,我做了個深呼吸。順便思索想去的時間點。
遺憾、留戀。多得不計其數,實在很難決定。
但是在過去的道路上刺得最深的那根刺,果然是在九年前。
我和真知兩人都還保有笑容,同時也失去笑容的那一年。
「嗯……接下來呢……就這樣,再這樣。好了,發動小卡車的引擎吧。」
鬆平先生從駕駛座這邊的車窗探進身子來,做好一切準備。接著我按照他的指示,轉動插在小卡車上的鑰匙。我從沒學過如何開車,至今也幾乎沒有機會坐車,但小卡車猶如活過來般地開始震動。我不由得嚇了一跳。
真知在本島上想必有很多機會坐車吧,應該讓她坐駕駛座才對……不對,她沒辦法吧。開車時,也得運用到下半身才行。
真是個沒神經的想法。自我厭惡的感覺油然而生,牙根伸出湧起了一抹苦澀。
「我沒有駕照喔。」
我壓下苦澀感,朝著鬆平先生說。要開到時速一百四十公裏是不可能的喔。
「現在國家還未認可時光旅行,所以不需要那種東西。」
「不不,那小卡車的駕照呢?」
「在這種小島上,你覺得那種東西有價值嗎?」
說的也對。就算我沒有駕照開著小卡車到處亂跑,也隻會被痛罵一頓而已。說不定這個人就是看準了這個漏洞,才會跑到這座小島上來。他的思考幾乎跟罪犯沒兩樣了嘛。
「如果你們要到過去的話,記得向以前的我問好。」
「有什麼要替你轉達的嗎?」
「啊~說得也是呢……那就替我跟他說聲:別放棄124387211。」
「那是什麼啊?」
「你隻要跟他這麼說,他就會明白了。應該吧。」
接著鬆平先生退離了小卡車。這個實驗會有危險嗎?他後退之迅速令我不由得這麼想,心中閃過一絲不安,但我還是緊緊握住方向盤。震動?還是空轉?總之那種感覺透過方向盤傳至掌心,即便不願意也隻能販售那陣鼓動。
仿佛正強製性地被迫感受事物即將開始的那一瞬間。
「之後就試著直直地往前衝吧。」
「直直地……」
我伸長脖子,前方就是鬆平科學服務中心。意思是叫我轟轟烈烈地犧牲嗎?
「放心吧,不管你怎麼踩加速器,這輛車也不會前進。」
「咦?難不成你把輪胎拆下來了?」
「小卡車隻是個外殼而已,裏頭的東西幾乎都替換掉了。所以你就放心地盡量踩油門吧,目標是飆破時速表上的一百四!」
看來果然需要到一百四十呢。嗯,數值單位不一定是公裏就是了。
「如果我們真的穿越時空,要怎麼回來?」
「一樣坐上這台車,在心中想像現在的時間回來就可以了。操作方式你都記住了吧?」
「嗯,大概吧。」
但是幾乎所有操作都是由鬆平先生完成,真要叫我操控的話,我也有點不安。
你在認真地煩惱什麼啊?我感受著真知仿佛在這麼說般的冷冷視線,同時注視著正前方。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鬆平科學服務中心的招牌,緩緩地踩下加速器。
隨著不斷用力踩,小卡車的震動幅度也跟著增強。鬆平先生說的沒錯,小卡車完全沒有前進的跡象,輪胎似乎也沒在旋轉,隻有車體不停晃動,接著開始出現某種神秘的熱氣。觀看腳底下時,之間雙腳已被座位下方的黑暗吞沒。
「喂,車裏好熱。」
的確,車離開時充斥著熱氣。不會有事吧?我看向外頭的鬆平先生,但他隻是大幅地揮舞著手臂,示意我再踩用力一點。喂喂,我臉頰僵硬抽搐的同時,腳仍是半自動地更加用力踩下加速器。到了這時,小卡車的晃動已經到了無法忽視的境界。喀啷喀啷地,坐在座椅上感覺也變得更顛簸了。
然後——
「好熱!太熱了吧,真的不會爆炸嗎?停下來就好了吧,快停下來!」
感覺到了危險的真知朝我的手臂撲過來,正要將我拉離方向盤的那個瞬間。
真知的恐懼化作了現實。也就是說,它爆炸了。
一股質量從前方排山倒海湧來,我屏住呼吸,也隻想得到一定是爆炸了。一陣如同爆風般的衝擊襲向我們,令我眼前一黑,連意識也變得模糊不清。我無力抵抗,任由腦袋變得混沌,緊捉著方向盤。真知沒事吧?我雖然試著用眼角餘光確認她的狀況,卻徒勞無功。我的額頭撞在方向盤上,完全失去了抵抗的意誌。
在身子往前傾的前一刻,我見到儀表板上的數字已飆破了一百四十,然後好一陣子都低垂著頭不發一語。直到我能移動原本像是僵住般無法動彈的雙腳,車體也不再搖動後,我還是無法抬起頭來,拚命地平複自己的呼吸。
直到視力恢複。
直到車內的熱氣退去,等了很長一段時間。
「……嗯啊。」
我率先發出了奇怪的呻吟聲。我抬起隱隱作痛的額頭,甩了甩頭,像要甩掉覆在身上的水珠般,趕走了附在發絲上的混沌,大腦逐漸變得清晰。我坐起身子,現實確認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真知是否平安無事。……看來是沒事。
盡管真知因為陷在鎖骨上的安全帶而皺起眉,她還是抬起頭來。她連連眨了好幾次眼睛,然後像是在意著我的視線般,馬上板起麵孔。
但也維持不到兩秒鍾。
真知難得毫無防備地張大嘴巴,不成聲地動了好幾次嘴唇,接著突然轉頭看向我。怎麼了嗎?我不由得差點向後仰。
「被壓扁了。」
「啥?」
我循著真知指的方向看去。當擋風玻璃的那幕景象映入眼簾時,我的嘴巴也跟著張得老大,下巴幾乎快掉了下來。
鬆平科學服務中心整個倒塌了。
正確地說,是被吹垮了。整棟建築物像是被卷進了海嘯般東倒西歪,連「鬆平科學服務中心」的招牌也凹成了兩半。凹成了兩半?往橫倒塌?咦,奇怪了?
在擔心鬆平先生的安危之前,有福畫麵率先閃進了腦海。
那幅畫麵是所有一切我都還得抬頭仰望的,那一天的記憶。我踮起腳尖想眺望遠方,卻連島的尾端也瞧不著。位在大海另一頭的事物就像海市蜃樓般模糊不清,隻有這座小島是全世界的那一天。遙遠的過去。一切都還未曾失去的,昨日的世界。
證據就是眼前崩毀的研究所。
我知道。
我對這幅景象有記憶。
「九……九年前?」
「什麼?」
「現在是九年前!不,騙人的吧!」
看著往前傾的我,真知做出狐疑的表情。我毫不掩飾自己的動搖,口沫橫飛地接著說:
「九年前的夏天發生了地震,結果鬆平科學服務中心就被震垮了。而且倒塌得完全認不出原形,沒錯,正好就跟現在我們眼前的景色一模一樣!後來研究所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重建完成,今後又會因為台風和雷雨來襲,變得比現在更慘。我當時也有幫忙重建,所以記得很清楚!」
說話時我在狹小的車內張開手臂,因此不停撞到自己的手。一下子撞到儀表板一下子扭到關節,手肘也痛得要命,但我毫不在意地張開雙臂極力說明。雖然很難相信,可是!
真知吸了口氣,似乎打算說些什麼。因此我等著她開口。
「……啊……不。」
感覺她本來想呼喚我的名字,但又強行終止。真知垂下臉龐搔了搔額頭,轉換心情。
然後再次朝我正麵相對的真知,臉上洋溢著怒氣。
「你這家夥,是認真地這麼認為嗎?我們回到了過去?」
「嗯,因為……」
「搞不好隻是剛好實驗期間發生了大地震,研究所又被震垮了呀。」
「……也是有可能。」
停了真知的意見後,我忽然冷靜下來。像是停下車等紅綠燈般,我的興奮急速冷卻。有可能。如果剛才那陣煞有其事的震動和衝擊是大地震的話,那該怎麼辦?這可是個大問題。
「如果是地震的話,得快點回家才行。」
必須確認父母是否平安無事,也得保護外婆才行。希望房子沒有倒塌。因為我們的住宅都密集地位於同一個地區,若有一棟房子倒了,其他房屋也無法幸免。大概會全數毀滅吧。
「是……啊。」
真知含糊地點頭。說不定是在擔心自己的父母親。我跳出小卡車,先從車鬥上卸下輪椅,將折疊起來的輪椅展開後,搬至副駕駛座旁。
真知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然後拖著身體粗暴地坐到輪椅上。大概是因為她采取了墜落式的蠻橫下車方式,因而撞到了腰部,發出呻吟聲。她的態度露骨地表現出拒絕我的幫助,盡管因為疼痛而緊閉著一隻眼睛,她還是狠狠地瞪向我。
「與其讓你碰我,寧可危險一點也無所謂。」
「啊,是嗎……」
我毫無話語可反駁。我們之間的氣氛尷尬到極點,也無法更加惡化。
最重要的是……我抬起頭來。我在四周繞了一圈後,卻沒有發現鬆平先生的身影。我頻頻看向周遭風景,聚精會神地察看,不想錯過任何細微的變化。但是,實在很難從樹木的生長情形和太陽的光輝,判定出歲月的變化。
我因為內心還無法完全舍棄掉地震以外的可能性,而頭痛不已。明明隻是在走路,卻變得氣喘籲籲,靜不下心來。
「難不成」這個想法確實存在我腦海裏。「但是……」同時我又向自己反駁。
「別站著發呆,走吧。」
真知一個人坐在輪椅上打算先行離開。我慌忙追上去,險些向前摔倒。
把小卡車放在這裏沒關係嗎?我十分苦惱,結果還是隻能得出「先放著吧」的結論。
考慮到真知的情況,我們決定沿著南邊走向住宅區。其實我很想經過北方的燈塔和碼頭前麵,但沒有說出口。我縮起下巴,快步前進。
真知繼續瞪著正前方,刻意不讓頭部轉動半分。她依然保持著駭人的表情,仿佛連怎麼眨眼也忘了般,眼部十分僵硬。她在想什麼呢?我納悶地想,但馬上就明白了。真知隻是拚了命地想在險峻的坡道上前進而已。
我心生羞愧,我怎麼會都沒有察覺到呢?
雖然不確定是否是餘震,但我的腳底板一直在搖晃。真知又有什麼感覺呢?
「喂,那個,我說啊……」
我鼓起勇氣向真知攀談。不出所料,真知予以無視。輪椅的車輪發出喀啦喀啦地聲響,有如在強調我們之間的空洞交集。我閉上嘴巴。
如果她願意給予回應的話,我想這麼問她:
真知你,當初是希望回到哪個時代呢?
「……啊?」
剛經過海濱不久,就聽見了小孩子們的熱鬧歡笑聲。我心不在焉地回過頭去後,詫異地歪過腦袋。現在的小學裏有那麼活潑好動的孩子嗎?
從看起來宛如一遇到大地震就會馬上瓦解崩塌的老舊小學裏,跑出了兩道身影。那兩道嬌小得仿佛會被樹蔭吞沒的人影倏地扭曲。
從見到他們的那個瞬間起,這個世界確實扭曲了。抑或是我的眼珠扭曲了。
首先,真知啞然失聲。
她瞪大了雙眼,連充血的部分也清楚地顯露出來。
我從沒想到,會有機會再一次看到她完全崩潰的臉部表情。
我與她的表情不相上下,也震驚得幾乎連眼珠子都要迸出來。
跑啊。
跑啊。
在我們的前方,小「真知」正用自己的雙腳全力朝我們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