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且說那一年,又遇到秋試之期,那天是八月初旬,進秋天氣,雯青一人悶坐書齋,一陣拂拂的金風,帶著濃鬱的桂花香撲進湘簾。抬頭一望,隻見一丸涼月初上柳梢。忽然想起今天是公坊進場的日子,曉得他素性落拓,不親細務,獨身作客,考具一切,隻怕沒人料理。雯青待公坊是非常熱心的,便立時預備了些筆墨紙張及零星需用的東西,又囑張夫人弄了些幹點小菜,坐了車,帶了親自去看公坊,想替他整備一下。剛要到公寓門前,遠遠望見有一輛十三太保的快車,駕著一匹剪鬃的紅色小川馬,寓裏飄飄灑灑跑出一個十五六歲、華裝奪目的少年,跳上車,放下車簾,車夫兒聲“得得於於”,那車子飛快地往前走了。雯青一時沒看清臉龐,看去好象是個相公模樣,暗想是誰叫的呢?轉念道:“不對,今天誰還有工夫叫條子呢!嗄,不要是景龢堂花榜狀元朱霞芬吧?他的名叫薆元,他的綽號叫‘小表嫂’。肇廷曾告訴過我,就為和公坊的關係,朋友和他開玩笑,公坊名以表,大家就叫他一聲‘表嫂’,誰知從此就叫出名了。此刻或者也是來送場的。”雯青一頭想著,一頭下車往裏走。長班要去通報,雯青說:“不必。”說著,就一徑向公坊住的那三間屋裏去,跨上階沿就喊道:“公坊,你倒瞞著人在這裏獨樂!”公坊披著件夏布小衫,趿著鞋在臥室裏懶懶散散地迎出來道:“什麼獨樂不獨樂的亂喊?”雯青笑道:“才在你這裏出去的是誰?”公坊哈哈一笑道:“我道是什麼秘事給你發覺,原來你說的是薆雲!我並沒瞞人。”雯青道:“不瞞人,你為什麼沒請我去吃過一頓便飯?”公坊道:“不忙,等我考完了,自然我要請你呢!”雯青笑道:“到那時,我是要恭賀你和小表嫂的金榜掛名,洞房花燭了。”公坊道:“連小表嫂的典故,你都知道了,還冤我瞞你!你不過金榜掛名是夢話,洞房花燭倒是實錄。我說考完請你,就是請你吃薆雲的喜酒。”雯青道:“薆雲已出了師嗎?這個老鬥是誰呢?老婆又誰給他討的?”公坊隻是微微地笑,頓了一頓道:“發乎情,止乎禮,世上無伯牙,個中有紅拂,行乎其所不得不行罷了。”雯青道:“這麼說,公坊兄就是個護花使者了。這個喜酒,我自然不客氣地要吃定。現在且不說這個,明天一早,你要進場,我是特地來送你的。你向來不會管這些事,考具理好了沒有?不要臨時缺長少短,不如讓我來替你拾掇一下,總比你兩位貴僮要細膩熨貼些。我內人也替你做了幾樣幹點小菜,也帶了來。”說時,就喊仆人拿進一個小籃兒。公坊再三地道謝,一麵也叫小僮鬆兒、桂兒搬了理好的一個竹考籃,一個小藤箱,送到雯青麵前道:“胡亂地也算理過了,請雯兄再替我檢點檢點吧!”雯青打開看時,見藤箱裏放的是書籍和雞鳴爐、號簾、牆圍、被褥、枕墊、釘錘等。三屜槅考籃裏,下層是筆墨、稿紙、挖補刀、漿糊等;中層是些精巧的細點,可口的小肴;上層都是米鹽、醬醋、雞蛋等食料,預備得整整有條,應有盡有,不覺詫異道:“這是誰給你弄的?”公坊道:“除了薆雲,還有誰呢?他今兒個累了整一天,點心和菜都是他在這裏親手做的。雯兄,你看他不是無事忙嗎?隻怕白操心,弄得還是不對罷!”雯青道:“罪過!罪過!照這樣摳心挖膽地待你,不想出在堂名中人。我想迦陵的紫雲、靈岩的桂官,算有此香豔,決無此親切。我倒羨你這無雙豔幅!便回回落第,也是情願。”公坊笑了一笑。當下雯青仍把考具歸理好了,把帶來的筆墨也加在裏麵。看看時候不早,怕耽擱了公坊的早睡,臨行約好到末場的晚間再來接考,就走了。在考期裏頭,雯青一連數日不曾來看公坊,偶然遇見肇廷,把在毗陵公寓遇見的事告訴了。肇廷道:“霞芬是梅慧仙的弟子,也是我們蘇州人。那妮子向來高著眼孔,不大理人。前月有個外來的知縣,肯送千金給他師傅,要他陪睡一夜;師傅答應了,他不但不肯,反罵了那知縣一頓跑掉了,因此好受師傅的責罰。後來聽說有人給他脫了籍,倒想不到就是公坊。公坊名場失意,也該有個鍾情的璧人,來彌補他的缺陷。”於是大家又慨歎了一回。
節選自《孽海花》第四回。
六文學成就。
《孽海花》以恢宏的視野,超越當時中國社會現實的領域,描述了日本、俄國、德國的政治生活,並借俄國作家托爾斯泰、赫爾岑、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文章,論述俄國初期革命運動的情況,同時以俄國人畢葉的話,宣揚“天賦人權,萬物平等”的民主主義啟蒙思想。僅就此而言,該書堪稱(第一部)描寫民主革命和民族革命的作品。這在同一時期的著作中,是一個偉大的壯舉。
作者曾對《孽海花》的結構作過這樣比喻:“譬如穿珠,《儒林外史》等是直穿的,拿著一根線,穿一顆算一顆,一直穿到底,是一根珠練;我是蟠曲回旋著穿的,時收時放,東西交錯,不離中心,是一朵珠花。譬如植物學裏說的花序,《儒林外史》等是上升花序或下降花序,從頭開去,謝了一朵再開一朵,開到末一朵為止。我是傘形花序,從中心幹部一層一層的(地)推展出各種形象來,互相連結,開成一朵球一般的大花。”(《修改後要說的幾句話》)可見其結構之獨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