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住在一個人煙繁雜的地方,瑣事煩擾的時候,你多麼盼望瞬間的寧靜!就在塵土飛揚凸凹不平的街道送走了一天最後一聲噪音和迎來第一聲隆隆的車聲之間,也許有那麼個短暫的片刻,你會如同墜入一個遙遠的深淵之中,你便會感到匆促的一絲靜謐。
然而,火石寨山中的靜卻是超凡脫俗的,它已經不是在籠罩你,而是在壓迫你了。矗立的岩石峭壁似乎是自開天辟地以來便已凝固了的,它無聲無息地向你逼視。山峰上由於雨水千百年的衝刷,形成一道道自然而然的脈絡與線條,宛如少女柔軟如柳的腰肢,給俗塵中尚未得道的書畫家以無盡的啟示!你如果駐足細聽,從崖壁的每個石罅裏,從密麻麻的白樺林裏,從稠稠的草地上的每棵草莖裏,冒出來的都是那樣的一種寂靜。
在這死一般的靜穆裏,夕陽緩緩西下,猶如一個大球上潑灑了生命的鮮血,沿著西去的方向滾去,隱沒到生命之源的來去之地裏。山間各種顏色頃刻之間暗淡下來,交織成一幅幅神秘的畫麵,那麼古老,那麼原始,又那麼混沌,適才你聽見樹葉在微風下低吟淺唱的聲音也喑啞了。當你扶住一棵樹,耳朵貼著樹幹,才能聽到它悄悄地向你傾訴和低語之聲。
我抬起身來,光線和山影之間的界線已經模糊了。我山東的這位大哥決定就留宿在山下的一座寺院裏。
隨之,靜也起了變化。空洞的靜穆似乎逐漸有了某種充實的內容,隻是一時還難以理解它的含義。我仿佛翻開了一本用幾十萬年前的文字寫在羊皮上的智慧之書,深知它的內容肯定會把我的心打動,甚至會使我產生信仰。金黃色的星星在懸垂的山峰的陰影裏閃耀。我和朋友踏上隨著山勢逶迤彎轉的野徑,來到一個高高的山隘。俯瞰下方,但見兩邊是兩片寂靜無聲的窪地。一片窪地像是前年開的荒,已經完全失去了生命的光彩,呈現著無色、無聲的單調,我的視線隻能在這裏捕捉到一塊被開墾的痕跡,但這裏什麼也沒有種植。但願它恢複它原始的內容。逐漸,眼前一片混混沌沌,山朦朧,樹朦朧,像亙古長存的另一個世界,淹沒了那些峰巒和丘陵。另一片窪地被一道駝峰似的山巔分為兩半,仿佛是凡高的手筆。隻有聚集在遠處山口的地方有一線微白的亮色。其餘的都隻是寂靜,隻有在大師的小說裏才能找到的寂靜,那些詩意的無法言說的東西。
我撫摸一塊青石,冰涼一直像蛇一樣遊到了我的心裏。在另一塊青石的凹陷處,那種略顯暗淡的青色的陰影彌漫了我的頭頂,並慢慢向我腳下的深淵傾瀉著夜的灰青色的粉末。我的衣衫在青石上摩擦出沙沙的聲響。這聲響,活像是翻閱古老書卷時發出來的一樣。隻有在大靜中才能體味到的聲音。我站在火石寨這深山野嶺,置身於這天外域界,感覺到了某種輕微的戰栗。我似乎覺得巨魔般的夜的雙翅翱翔於天際,那擺動著的翅膀的色調越來越濃。
我的內心一下子有了詩意,有了不可言說的欲望與激情。我的思緒紛紛,像一張魔幻的大網網住了這片寂靜的土地。
我開始有了憂傷的回憶。
這些年我一直漂泊,如今依然像個行吟的詩者,萬般情愫有如山影。人在這世上,一輩子就像遠地的遊人到這山中一樣,翩然而來,又翩然而去,隻留下了這黃土,這青山,這永遠的寂靜。百感千思,綿綿往事,都離我遠去了。而我也已找到了我靈魂的歸路。
我閉上了眼睛,傾聽著盤旋上升的寂靜淩空飛去時發出的歎息之聲。
我們走入山下兀立的那座寺院,我覺得自己已成為一粒微塵,遮著我心靈上思想火焰的紗衣緩緩揭開了,飛去了。這個拱北寺院裏填滿了沉默的高及雲際的碑文,充滿了萬物沉默的歌聲,唯有靈魂深處那扇大門,總是在最後才能打開。
在高越的天空下麵,聚集著一群鴿子,宛如黑夜星辰的閃光。此刻,倘若你願把耳朵貼在西海固火石寨這片熱土的胸口,也許就能聽到靜靜的文化的
脈搏在跳動,也許你依舊能感到長河情深,像永恒的時間一樣在寂靜中流
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