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奇了。白知謹果然露出微微詫異之色:“那先生此行,是出來遍覽河山?”
康桐苦笑,搖頭後緩緩道:“我蒙家師搭救,是兩年前之事,而後在坪天觀養傷又過了大半年,再隨家師習醫一年,這兩年裏還是諸事都回憶不起,隻隱隱約約記得似乎是要南下尋人,於是等醫術略學了一點皮毛,就拜別了恩師,想四處遊曆一番,耳聞目睹之後或許能僥幸回想起一二。”
他的語氣甚是真摯鄭重,白知謹暗自端詳良久,也看不出任何推諉敷衍的意味。隻是他所說之事過於蹊蹺,白知謹半是試探半是好奇,接下話來:“既是記著尋人,可有什麼頭緒線索?譬如是在何州何郡?而先生要尋之人,是家眷親友,抑或是紅粉金蘭?”
聞言康桐卻報以歉意的一笑,複又搖頭:“確是一點也不記得了。莫說這個,連是男是女,是長是幼,都統統想不起分毫。”
白知謹深深望了一眼康桐,直至此時,他才多少明白對方麵容上那幾縷奔波和愁鬱之色究竟從何而來。一時他心有所感,順勢倚在船舷上,說:“縱然是音容笑貌銘刻在心,於這莽莽世間尋一人,又何異遍滄海求一粟?何況先生連要找之人究竟是誰也記不得了,委實可歎。”
康桐見他神色間有些感慨,並不以為意,語氣平常地說:“我這條性命,本來就是家師救回來的,不然何來康桐此人?我連姓名家人都一概回想不起,唯一隻記得尋人,偏偏天又不亡我,想來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那就姑且聽憑天命而為罷。”
白知謹驀地失笑,麵對康桐投來的不解目光也並沒有刻意收斂:“先生信天命?”
“哦?睿之不信?”
“那先生以為,何為天命?”白知謹不答反問。
“我一介凡人,哪裏敢妄說‘天命’二字。不過聖人有言,‘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至而至者,命也’。我隻不過順天而行,隨波逐流罷了。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白知謹頓了一頓,還是笑著說,“無論先生要找什麼人,日後定當如願。”
“那就多承睿之吉言了。”
接下來兩人都沒有開口,舢板上一時間靜極,惟有江流聲與風聲盈耳不絕。白知謹至此留意到好一陣子沒聽見小七的聲音了,隨意四處一看,果然在靠近船尾的一角瞄見了他的身影。
小七頭枕雙臂,仰麵朝陽,他一隻腳架在另一隻的膝上,兩隻赤足在陽光下愈發白生生的,胸口還團著元寶,一人一貓,居然就這麼睡著了。
這些時日以來白知謹的起居全靠小七照顧,相處久了,自然也生出些親近關切來。白知謹見他睡態憨然可愛,遠不是日間伶牙俐齒的活潑模樣,眉宇間不免浮現些許笑意,隨口就說:“小七天性爛漫,先生與他雖實為主仆,卻更似師徒親人,有他陪著先生尋人,途中想必平添許多樂趣。”
康桐順著白知謹視線所向,也看見午睡中的小七,他聽完白知謹這一番話,卻說:“小七並非家仆。他也是同睿之一樣,因緣偶得被我所救,病愈後他不肯離開,說是孤兒無處可去,我見他年少,不忍他再受飄零之苦,就留下互相做個伴,等到某日再遇到什麼機緣,再做計較吧。”
“先生,你總是想著把我扔了……”
小七不滿的聲音忽然響起,康桐和白知謹雙雙回頭,康桐笑著說:“不是睡了嗎,還偷聽睿之與我閑談,沒規矩。”
小七抱著元寶爬起來,也笑嘻嘻地湊到跟前:“是睡了一會兒,隻是我在下風,聽見先生和白公子說什麼天命的,不知怎麼回事就醒了。”
康桐指了指茶壺,示意他去續水,又說:“小子胡言什麼天命?”
不料白知謹饒有興趣地問小七:“小七又以為什麼是天命?”
小七低下頭,半天不吭聲,反而左拍拍右拍拍衣角;白知謹不解,康桐卻是曉得他這是在作怪,故意板起臉孔來:“白公子問你,怎麼不答?”
“那先生還怪罪不怪罪我聽你們閑談?”
“你還聽得少了嗎?”康桐一笑,“得寸進尺,還不快說。”
小七又是一笑,豔陽之下笑靨眩目,說不出的討喜:“先生說的什麼聖人,我是不懂的,不過要是我說呢,天命就是先生救了我,也是白公子遇見先生,是或許日後幾時,先生找到想找的人,總不會無緣無故相遇吧?我想天命說不定和這江水一樣,從東到西自有規律,我們這些凡人呀,如果順流而下,那就省心省力,要是逆流嘛,就是找麻煩……啊呀我說到哪裏了,總之天命看不見也摸不著,就是在那裏的嘛!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總有一天,等著等著,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