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子頭南麵相距不遠有一個小村莊,它像單靠著躲藏來維持自己的生命的鶺鶉一樣,緊密地躲藏在一片黝綠的鬆林裏麵,對於長城一帶的急急惶惶的戰事,似乎取著不聞不問的態度。十日前,有三師左右的中國軍,不憚遠征地從別山方麵開來,在陀子頭,隻是經過而已,並沒有駐紮,但是也教那小小的市集整整地騷亂了三晝夜之久。這樣他們都向灤河方麵出發去了,卻在剛才所說的小村莊裏設下了一個兵站。
這個兵站有它的極大的重要性,因為它是直接隸屬於軍部的;軍部和平穀,密雲,幫均,高樓等處的友軍的聯絡,憑著電話,短波的無線電,以及傳令兵的單車隊等等,在這裏設下了很密切的交通線。軍部派一個中校副官在這兵站裏負全盤的責任。
副官是一個稍近衰老的壯年人,沒有胡子,麵孔很白皙,背脊有點駝。
他不像一個粗俗的武夫,不像軍隊裏所常見的人物。嘴裏老是承認著自己是一個軍人,頭腦簡單,什麼都不懂;心裏卻目空一切,驕倨,自大,否認著世間所有一切的道理。他的學力很好,軍事上的不用說,政治上,也很有修養。但是,像另一種文武全才的人物:在普通人的行列裏,時時露出自己是怎樣的壯健,英勇,以及別的近似軍人氣概的特點;一到軍隊裏去,卻把所有的同事們都看作蠢愚無知,如牛似馬,自己卻裝起斯文來了;那也不是的。
他對於比自己低下的人們,非常和藹,卻並不憑著這一點去蔑視長官;為著同情這些低下的人們而至於對官長抱著抗拒的態度,在他是沒有的。他承認長官在作戰的指揮上是怎樣的重要,並且,當一個將領指揮他的部屬去戰勝敵人的時候,(不要就說是戰勝吧,隻要肯站硬著腳跟,讓自己的部屬在火線上和敵人比一比身手,不要發下退兵的命令就好了!)將領就是一麵神聖的旗子,標幟著民族的光榮,要在全世界的人們的麵前炫耀的,因此他十分地敬重他的長官。對於軍長,他是當為偶像一樣的信奉著;軍長對他也很看重。別的人,他們有時會因為和自己的長官過於親近之故而把長官的尊貴都忘掉了,他卻不是這樣;軍長對他越親信,他是越能夠體認他的尊嚴。
他喜歡當軍長不在的時候,對著別的人們傳述他(軍長)的許多令人感動的故事,而這當兒,他的態度是莊重的,他決不特別地顯示自己和軍長有什麼密切的別種關係的身份。隻是在這裏,他往往露出了自己的短處,就是過於愛發空泛的議論一些,而在他管轄下的人們,因為曉得他這個人很好,有時候雖然也反駁他、詰難他,但從不曾對他露出什麼不恭敬的地方。
那麼,兵士呢,他們在作戰……上,不重要嗎?
遇到了這種發問的時候,他說:“自然,作戰是全靠著兵士了!可是這樣說有什麼用呢?我們的軍長如果聽了這樣的話,他是要氣惱的,你們難道不了解他的脾氣嗎?他是一個很有自信的指揮官,他承認指揮官在戰鬥的勝利的把握上,有著極神聖的尊嚴,這是好的,因為一個長官必須具有這樣的態度,如果我們把兵士的地位提得太高……喂,諸位,有什麼用呢?我們的軍長,他是要氣惱的!”
“你們看吧,”他接著又說,“當了一個主管官的人,如果不明白自己的職位的重要,那就是一個草包!我們的軍長,他處處對自己的職位負責任,也就是說,他處處對國家民族負責任。如果他不懂得這一點,我們的民族就不需要這樣的指揮官。然而我們的軍長,他是負責的。單是這一點,就值得我們的尊敬了!有一次,我和他兩個人騎著馬到野外去視察,他問我結了婚沒有,我也不好意思怎樣回答。這時候剛巧要走過一座橋,他因為對於這橋存著警戒心,竟然下馬了,這就是他的偉大的地方。……而我,當時還不大明白此中的意義,以為他不敢騎著馬過橋,是一種懦怯的表示。如果你們看到了這樣的情形,又覺得怎樣呢?大概都一樣吧?所以,對於自己的長官不能夠有著深刻的認識,這實在是我們當部屬的人的恥辱,對嗎?勞司書你說吧!”
他最看重勞司書,因為勞司書是一個學生,他的年齡雖然比別的人都小,但是他做事負責,勤勉,而且很聰明。
勞司書,當然,他是這樣說了:“是的,譬如一個人向東走,那麼他對於南,北,西三方都逃避了。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對於憲兵和偵緝一類的家夥,是盡可能去逃避的。一個人趨向於大的成就,對於許多小的,就看輕了。一個勇敢的將領,為著要把勇敢用在大的上麵,而不是用在小的上麵;用在這一線和那一線的作戰上,而不是用在這一陣地和那一陣地的作戰上;用在這一民族和那一民族的決鬥上,而不是用在這一隊伍和那一隊伍的決鬥上;遇到了無意義的場合,把懦怯當作甲胄一樣套在身上,是必要的,而對於一切小的無須有的犧牲,都逃避了!”
“說得好,不錯!對!”副官嘉讚著,“那麼,諸位也就懂了?沒有疑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