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又變得凜然的了。

副官嚴肅地把著微笑。要知道,在軍隊裏,這微笑是一個“不加懲罰”

或者“嘉勉”的記號。

無線電生於是敬服地望著勞司書的一張結實而英勇的小臉。而勞司書這時候卻緊張起來了,他在這個題目之下還有附加的說明:“這文章寫出來,該是最雄健,最有刺激性的一篇了!”他自己熱烈地鼓噪著。

“你打算怎樣開頭呢?”副官似乎很能夠體會著文章上的風趣一般,說,“我想,譬如振臂一呼,創病皆起的氣勢,用起來倒是很確當的。並且有一個要點你應該提及,就是,民眾到底是怎樣武裝?所謂軍民聯合的遊擊戰術,在目前的國際戰爭上,譬如,當我們的軍事勢力占優勢的時候,那又是怎樣的呢?”

“我想,我必須說,第一,中國的民眾是不可侮的,他們應該反省……

其次,中國的將領,必須放棄過去狹窄的態度,充實民族意識,絕對負起領導民眾的責任,在火線上,要像信任自己的部屬一樣,信任民眾;第三,兵士,不但在作戰上站在長官的前頭,並且在意識,在勇氣,乃至在政治的把握上,都要站在長官的前頭!”

“好的,”副官果決地讚成了說,“就這樣寫吧!寫完了,就拿來給我看,記得嗎?如果你把兵士的地位提得太高,……注意,那是要加以修改的。”

那麼,他接著就叫黃服務員。

黃服務員是一個管理電油和軍械的勤勉而忠實的家夥,但是他愛喝酒,這樣的性子,像著了魔似的,無論怎樣都不能改變。

“你給我問一問那汽車夫,他說軍長的汽車壞了,你少喝一點酒吧!”

黃服務員,無線電生,兩個人一齊對著他敬禮,走了。

勞司書重又回到寢室裏去。他搖搖擺擺地,大衣的兩隻袖口在左右揮動著,一麵踱著步,一麵哼著他自己的音節不明的調子,很有一點名士的氣味……

日本的飛機在這村子的上麵經過兩次,擲下了一個炸彈,落在村子東南麵的一個還未下種的旱園子裏,炸了一個很大的窟窿。盧龍方麵,卻是一天一夭的轉變嚴重了,據望府台軍部參謀處的報告,從盧龍派到撫寧去的一團,合當地的保衛隊二百餘人,為日本第十六師團蒲穆所包圍,由廿三日向晚開始激戰,到次日上午九時五十分,戰鬥結果——全滅。中國的軍人現在正陷於一種非常苦痛的境地,他們像從運命裏給注定了下來的敗北鬼,每一次戰爭的開始,以至每一次戰鬥的結束,這種慘痛的史實往往給寫在同一電報的裏麵。他們所演出的始終是一個悲劇,對於全國的民眾,是專用這悲劇去激動他們,而向來被稱為低等的中國民族,(這也是命運的指使吧!)他們一生下來就給決定了:他們隻好對著這悲劇痛哭,痛哭掩蓋了他們整個的一生,而他們的熱情對於這悲劇的支付卻永無限製,是一個發出悲痛的無盡藏的寶庫,甚至呈出了泛濫的狀態。灤東的急訊,正如喜峰口,南天門和冷口等處的失陷一樣,是從一個可怕的巨靈所發出的連串的訊號。整個的中國民族,四萬萬廣大的人群,每一次接受了這訊號的指使,每一次在那風聲鶴唳的黃昏的國境中作著絕望的可悲的喊叫。從北平方麵傳來的消息,告訴這些在岌岌可危的火線上苦守著的戰士們,全國的同胞又鼎沸起來了。這充滿著悲慘的哭聲的鼎沸,對於那兵站裏的嚴肅的工作者,也正如對於所有等待著民族的自信的愛國者們一樣,所激發而起的情緒,是那麼的崇高而尊貴。

每一次看到那報紙上的如火如茶的愛國運動的記載,副官,那可敬的勇士總是興奮地喊叫著:“你們看,中國的民眾都起來了!廣東的抵貨運動還是由抗日會在領導著,南京,上海一帶沒有抗日會,卻有屢次自發的學生運動在抵製著。中國的學生,真是中國民族的靈魂,他們無論站在任何一個人堆裏麵,都是這個人堆的精華,活力和推動者!我以為學生運動隻是一種幼蟲,在我們的救亡的工作上,學生運動必須由幼蟲變蛹,由蛹化蛾,才有希望。就是說,學生必須一個個離開了學生的本身,參入別的救亡的隊伍中去……如果過了一個時候,還是保持在他們學生自己的隊伍裏,不會蛻化,就像這幼蟲死了,它並沒有變成了在天空裏飛著的蛾!”

或者:“你們聽見誰說,‘中華民族是無望的’,你們就躲開了他吧,像遇見了瘋鬼的時候一樣,千萬不要受他的傳染!這樣的人,他們說出來的道理是很多的,材料也夠豐富,有時候也像梁任公的《飲冰室全集》的行文,歎息著,哭哭啼啼,再悲切些就吟一首詩,但是那唯一的目的是什麼?無非要下一個這樣的結論,證明整個中華民族必至於死滅,如此而已!你們應該確信,過了這個難關,中華民族的複興期就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