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校副官於是又見了軍長。

軍長是一個又高大又強壯的中年人,臉很長,像馬的臉一樣,說話的時候,鼻端兩翼在扭動著,這一點和馬更相像。態度很和藹,並且似乎沒有什麼頑固的成見,那情調較之狹窄峭厲的參謀長,的確有很大的差別。

副官現在用一種最誠懇的態度說:“沒有一個中國的同胞不對你抱著熱烈的希望。在盧龍指揮作戰的將軍是誰呢?我們祝禱他不是×××不抵抗主義者的同胞骨肉兄弟!他憂慮著些什麼?糧食和軍餉,我們是有的,我們幫助他,供應他,甚至連人都可以讓他編入自己的隊伍中去,隻要他是勇敢的,他能夠負起保衛民族國家的責任!

這決不是一個人的胡說,是全國民眾一致的要求。中國民眾的意誌是堅固的。

並且中國民眾在國家民族的大事上從來不曾表現過他們的無知和愚蠢。他們有著一致的明確的意識,他們絕對地信賴,並且擁護能夠抵禦外侮的將軍或領袖。”

“你以為我應該怎樣辦?”軍長簡短地問。

“你應該統率所有的部屬在原來的陣地上固守!”

“不,我的命令已經下了,從明天起,我們要向通州方麵實行撤退。”

“我知道了,軍長,憑著我對你始終如一的敬愛和忠誠,請允許我在你的麵前提出這個發問。”

“盡管說吧,我信賴你。”

“我要問你為什麼退兵的理由!”

“喳,這有什麼,隻不過為著戰略而已。”

這當兒,副官痙攣地顫抖起來了;他顯然有著不能遏製的怒火,那是一個忠貞而梗直的人所常有的。他整個的身體都變態了,眼睛皺成一條狹小的縫,對軍長作著可怕的迫視。

“為著戰略?戰略?”他的上下唇的牙齒在肘肘的鋸著,“戰略教你把國家的領土放棄了?(於是暴烈地)這是放屁!這是胡說!”

空氣突然地嚴肅起來了。

軍長,他的身體在坐著的行軍床的邊沿上稍為倒退了一下,他拔出了手槍,用銳利的眼光沉默地對副官的死灰色的麵孔注視了三分鍾之久。

軍長於是厲聲地對著副官怒吼。

“倒退三步!舉手!”

就在這當兒,他開槍了,槍口的紅光在隻點燃著一支洋蠟的灰暗的屋子裏一閃。

副官應著槍聲倒下去。

門外的衛兵都迅急地衝進來了,有三枝手提機關槍對那躺倒著還在掙紮的黑影瞄準,但是軍長卻加以製止。

參謀長跑進來的時候,他問:“什麼事?”

“沒有,”軍長冷冷地回答,“這左輪壞了,走火!”

說著,他蹲了下來,讓副官的上身靠在他的稍為屈著的大腿上,用電筒檢查副官左胸上染青血汙的創口。他的麵孔是沉鬱的,幾乎表示了最虔誠的悲哀和追悔。副官則仰著慘白的臉,睜得圓而且大的雙眼,發射著黃色痛楚的光焰,卻沉默地,堅強地把上下唇緊緊地合閉著……

就在這個晚上,大約是九點鍾左右,從望府台遠遠地可以望見,盧龍城上突然發現了衝天而起的煙火,隱隱地可以聽見機關槍和手榴彈的爆炸聲,更遠一點,大炮的隆隆的聲音也發作了,為了不能渡河而遺留在盧龍城的中國軍,現在正和日軍進行著必死的決鬥。

望府台方麵,軍部所得的報告卻是——盧龍城突然有一支強勁的中國援兵開到了。

這“援兵”確實是“強勁”得很,經過了一夜的殘酷的掙紮,他們終於擊退了日本軍。

當然,軍部所下的退兵命令顯然是一種不必要的過慮;第二天,軍部拍給北平方麵報告戰況的電報是這樣說:本軍據守灤東一帶,當抱戰死不屈之決心,不使喪失一寸一尺之土地!

(選自《長夏城之戰》,1937年6月,上海一般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