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轉所在廣西,看來是一個支配車輛的交通機關,我說的是設在柳州的一個。那地點是在柳州的樂群社——沿著那通行長途汽車的馬路,向東走過一點。這一天,時候已經不早,太陽快要掛上了天的中央,但運轉所門前的車輛還是擁擠著,不曾開走半輛。對麵,靠近一個樹林那邊,有一個儲藏汽油的小倉庫,“開車的”戴著軍帽,有時也穿著軍服,人數是多極了,他們不計一切,照常有的開油罐,有的修理著車的腸肝肺腑之類,總是把一種金屬物弄得砰砰的作響。而運轉所裏的許多公務人員們,他們愛的是嘈雜,放開喉嚨,盡量地喊出了最高音,在這震耳欲聾的極高的音調中還有更高的音調,簡直是互相地搏擊著、戰鬥著,如果找不到對手,那麼拿上電話聽筒,打起電話來,把聲音傳到一百九十裏以外的地方去,這電話機一天到晚就沒有一刻兒空閑——那小小的辦公室裏是紛亂極了……從司令部派來的副官,把好些公務人員們踩在地下,而當公務人員遇到那從早到晚守候在運轉所的門口,懇求著在車裏讓給一個座位的老百姓們,則揮起了腳尖,像踢狗似的把他們遠遠地踢開去。
這裏來了一個頗有骨氣的中年人——他的麵孔很清秀,身材很高大,有一種極誠懇愷切的近於可憐的態度,在鄉下的“高等學校”的學生裏邊,有一種年齡過高、但級數還是很低的人物,他用一種極高的德性,幾乎是盲目地毫不選擇地泛愛著所有年齡較小的同學,而結果還是不能從別人的身上得到更多一點的尊敬,像這樣的一種悲哀的色彩,在剛才所說的那人身上,是頗為濃厚的。他是一個廣西人,但並不以山野的粗暴強蠻的氣質為可貴,他確實是文弱極了,起初,他背著一個很大的包裹從那老百姓的人堆裏走出來,跑進了運轉所的辦公室裏,與其說他是勇氣很高,倒不如說他是太匆忙了——在那紛亂的辦公室裏,他繞過了許多的辦事桌子,忍受著許多公務人員的搽屁股紙一樣的臭麵孔,結果是從一個主任那邊聽得了這麼一句——
“沒有位子了,都是軍車。”
他有著很迫切的行程,向那主任百般地懇求,可憐的是,他絕不顧惜自己,他的媚態已經顯見地暴露了。他絕望地走了出來,看著在運轉所門口排列著的車輛,無論載的是軍火和兵士,的確,都已經一架架的往公路上開,這時候,如果允許我偷偷地問他一聲“你覺得怎樣”?當心,他必定從鼻孔裏噴出火來!
但事出意外,他忽然走到一輛還在停著的車的旁邊,眼睛變得很黃……
這黃眼睛我剛才倒不曾發見,不想一下子黃得這樣利害,在動物園裏,我們看到有一種極精警凶狠但時時愛走著極卑下的行徑的家夥,它的眼睛正是同樣的黃,奇異,黃色本來會喚起人們對於一種尊貴崇高的東西的仰慕,在這裏卻完全相反,它象征了一種不高明的齷齪的意念,一個可鄙的陰謀。他用這黃色的眼睛利害地察看著,不知使過了若幹的秘密,若幹的狡計,最後是低著上身,用著乘其不知,攻其無備的占上風的姿勢,在最不受注意的千分之一秒的瞬間裏,脫離了形骸的鬼魂似的悄悄地潛進了車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