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長,高華吉少校,獰惡的麵孔顯得衰落而毫無光彩,垂著頭,目光隱隱地流射著忿怒和暴戾,仿佛心裏正懷下了一種異樣的巨重的痛苦,如果這時候隻剩下他自己一個人,他也許要為了孤獨而掉下眼淚。
但是他找到了林青史。
他鼓著那粗大的,起著脊棱的頸脖,雷一樣的吼叫著。
“唐橋方麵為什麼忽然又發出了地雷聲,那又是爆破橋梁的麼?”
林青史是第四連的連長,他穿一副新的黃色軍服,掛著短劍,年輕而漂亮,太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叫他的軍帽的黑皮舌頭的邊和上衣的鈕扣發出新鮮、潔淨的閃光,垂下著兩手,少女一樣的膽怯而莊嚴,在高華吉的麵前靜穆地直站著。
從這裏剛才所聽見的什麼爆破橋梁的地雷聲起,以至關於別的瑣碎,紛雜,難以歸類的突然事件的詢問,高華吉的憤憤不平的氣勢似乎始終不可遏止。他又問了林青史家裏的一些情形。
“這裏有四十塊錢,都拿去吧!我接到你的家裏從嘉定轉來的電報,說你的父親病重將死,叫你回去……回去……我是想……”
他變得很和藹的樣子,情緒也似乎平靜了些,擦一枝火柴吸起煙來了,嘴裏發出的聲音雜亂而模糊。
林青史的直立不動的身子,在鮮明的太陽光下整個地發射出令人炫目的光彩。直著鼻子,合著細小美麗的嘴唇,垂下著視線,長長的睫毛呈著金黃色,像一座石像一樣的靜穆。
“電報……電報……”他用了莊重、良善的目光凝視著營長的凶惡而殘暴的麵孔,低聲地這樣說:“那是假的。我了解我的父親,他恐怕我要在火線上‘戰死’,所以叫我回去,他隻有我這一個兒子。”
“是的,我也這樣想。那麼,都拿去吧!把四十塊錢都拿去吧!你的家裏這時候會得到一點錢用,是適當的。”
說著,把四十元的鈔票放在林青史的手裏,非常舒適地擺動著兩手,脊背變得有點駝,跨著闊步向左邊的小河流的岸邊去了。
他不斷的回轉頭來,高舉著的右手稍為彎曲著,上身向前麵傾斜,伸長著脖子,背脊更駝些也不要緊,這樣還了林青史的敬禮。
×××師第一線的陣地近在兩公裏外,猛烈的炮火疲乏地發出力竭聲嘶的音波。炮彈掠過了高空,把天幕撕裂著,正如撕裂著一張綢子。
林青史的心裏有點悲戚,他的潔淨的麵孔略呈緋紅,黑色的靈活的眼珠在長長的睫毛下轉動著,膽怯而稚弱,簡直要對著那強暴的炮聲羞辱自己的無能。他踏著葫蘆草,在一條濕漉漉的田塍上走著,四邊沒有樹林,讓自己的身體在鮮麗的太陽光下完全顯露。前麵,第四連的兄弟們,像忙碌的螞蟻似的在淺褐色的土壤上工作著,田圃上的向日葵一排排以純淨,坦然的笑臉對太陽作著禮拜。
新的土壤噴著熱的香氣,還未完成的散兵壕在弟兄們遲鈍而沉重的腳步下羞辱地發出煩膩的水影。散兵壕又狹又淺,鏟子和鐵鍬都變得鈍而無力,弟兄們疲困得像筐子裏的赤蝦。
一個沙啞的聲音這樣唱:——我們這些蠢貨,要拚命地開掘嗬,今天我們把工作做好了,明天我們開到他媽的什麼包家宅,後天日本兵占領我們的陣地。
歌聲沒有節拍,好些地方完全像說白一樣的進行著。別的人沉默起來了,想要發出強大的呼叫,但是神經過敏地感到了絕望和空虛而歸於靜寂。
“有一天會到來的,我們構築的陣地,我們自己守著,自己守著……”
“不,話應該這樣說,我們構築的陣地,要讓我們自己來守!”
於是林青史和他們做了這麼一個結論。
“有一天會到來的……”
林青史在鬆而帶有濕氣的泥土上坐下來,把軍帽子推到腦後去,黃色的裹腿鬆脫了,一條蛇似的胡亂地纏著,也不去管它。他不但疲困,而且簡直是毫無把握的樣子,鬆懈得要命。從營長的麵前保留下來的端莊的體態像一件沉重的外衣似的從他的身上卸下來了,他仿佛墜入了更深的疲困和優愁。
他沉重地歎息著。
一顆炮彈飛來了,落在左側很近的河濱裏,高高地濺起了滿空的爛泥。
相隔不到五秒鍾,又飛來了第二顆,落在陣地的右端,炸死了三個列兵。
這是一個時運不濟,命運多舛的莫名其妙的隊伍,它常常接受了一個新的奇特的任務,這新的奇特的任務又常常中途從它的手裏拋開,換上了更新,更奇特的。
誰也不知道。
特務長說是聯絡友軍。
連長在每一次的陣中講話中也不曾提及。
營長是那樣的暴躁而忙亂,像一隻斷頭的油蟲,東撞西碰,自己就有點搗攪不清。
十一月十八日從昆山到瀏河,二十日從瀏河到嘉定,二十二日從嘉定到大橋頭,同日又從大橋頭到廣福。現在又從廣福到包家宅來了。
早上,天下著微雨,白色的霧氣一陣陣從土壤裏噴射出來,壓著低空,竹葉子簌簌地低泣著,掛著白光閃爍的淚水。
這裏的陣地前麵有一座獨立家屋,它構成了射界裏的兩百米那麼大的死角。凡是陣地前麵的死角都把它消滅了吧!